困在“幸福食堂”里的“赛博奴隶”们_风闻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22-09-04 08:28
在投诉了外卖中吃到的订书钉后,我被“二舅”治好的精神内耗,又回来了。
这件事说起来不复杂,但过程有些曲折,希望你能看到最后,相信会超出许多人的想象。
事情是这样的:
几天前,我休假在家的家人,中午在饿了么平台点了一份外卖。在吃饭时,吃到了一块硬物。
幸好很硬,硌牙,所以没有咽下。
吐出来一看,是一截还没散开的订书钉。
在公司的我,收到了家人发来的微信。

在此之前的一天,我们在一家拉面馆吃面,在凉菜中吃到一个小虫。家人本来心有余悸,没想到第二天又遇上了订书钉。
在拉面馆吃到小虫时,我们只让店家退掉了那份凉菜的钱,15元。
毕竟自己在家做饭洗菜,也偶尔会有“漏网之鱼”。吃出虫子这种事虽然不舒服,不过也不想小题大做为难店家,所以从来都是退个单菜的钱了事。

但吃到订书钉,还是让人心里一紧。
“万一没发现咽下去了,伤了肠胃消化道怎么办?万一已经有散开的订书钉已经吞下了怎么办?万一重金属超标了怎么办?这到医院要做什么检查?X光,B超,胃镜?没查出来一直留在肚子里怎么办……”
诧异、担心、愤怒,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打开搜索引擎,想看看有没有别人遇上过这种情况。
“点外卖吃到异物怎么办”、“在餐厅吃到异物怎么办”……
在网上,很容易就找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食品安全法》中,第一百四十八条的相关规定:
“生产不符合食品安全标准的食品或者经营明知是不符合食品安全标准的食品,消费者除要求赔偿损失外,还可以向生产者或者经营者要求支付价款十倍或者损失三倍的赔偿金;增加赔偿的金额不足一千元的,为一千元。”
也就是说,这单外卖,可以索赔一千元的赔偿金。
但索赔起来容易吗?
我又多搜了一会,看到有网友在知乎上分享了自己的维权经历,并不十分复杂。先跟店家沟通,如果被拒绝,保存好证据,向人民法院递交诉状……
按流程就能顺利解决,写诉状对我来说也并不十分困难。
如此,我一边安慰家人,一边让她在平台上进行了投诉——这也是让平台参与进来,“固定证据”的一环。
在投诉后,家人告诉我,她接到了店家打来的电话,但对方口音很重,她不太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只听到对方说要加微信,她觉得有些怕,就拒绝了。
等我结束工作回到家,已经过了凌晨12点,于是打算第二天再联系这个店家。
第二天一早,家人发了高烧。在吃出订书钉后,她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只在我的劝慰下喝了点水。
于是,我请了假,在家照顾她。
看着卧床不起的家人,我的怒气值被拉满了:什么混蛋,竟然在饭里放订书钉,一定要你付出代价!
于是,在脑海中推演了无数遍“店家答应赔偿被店家拒绝,写诉状,庭前调解强制执行”等等过程后,我准备“火力全开”的向店家索赔。
但后续的展开,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在停机、“请输入分机号”的阻拦后,我发现店家的两个电话竟然都打不通。好在最后,通过微信搜索的方式,我加到了店家的微信。
在说明了来意后,我提出了我的要求:赔偿200元。
我先把法律规定截图发给了他,并且表示也不要一千元赔偿了,我知道现在做小餐饮店不容易,赔偿10倍,还去掉零头,赔我200总可以吧?
没想到,就这还是被拒绝了。店家说,”您这么说就没边了“。
我感到特别无语:我已经把诉求降低了这么多,你竟然觉得我“没边”?
于是,我只好把预先想好的话术摆了出来,”到医院检查肠胃200都不够“、”如果你拒绝那就只能法院起诉了“、“到时候医院检查的费用你得三倍赔偿”等等。
”给您一百吧我也没有“,”给您一百吧我真的没有骗你出门车撞死“。
店家为了表示自己没有钱,一边赌咒自己,一边还把微信钱包余额的截图发了过来。
可是仅凭一个微信钱包余额就说自己没钱,谁信啊,常年微信钱包余额为零的我,只觉这店家过分。
谈判陷入了僵局,我放下手机,不打算接着谈了,准备在网上看看诉状具体怎么写。
过了一会,我拿起手机,发现店家又给我发了许多微信消息。

“我姑娘幼儿园的因为上不起都没去”。
“美女说真的我每天卖这点都不够给孩子妈交药钱”。(店家没有意识到我是代表家人来交涉的,所以一直称呼我为“美女”)
“所以孩子都交不起学费了”。
“孩子她妈白血病”。
“您如果就的210我也给我过个二天给你真的没有您看行吗”。
“我真难我把房子车子全卖了”。
“现在我姑娘幼儿园都去不了没法说”。
“不好意”。
“思”。
他发来的消息,显得十分急迫,语无伦次。
还夹杂着几张截图:幼儿园老师催交学费、债主发来的催债信息、房东发来的催交房租的信息。
在截图中,他因为416元的房租,只交了350元,加上之前给的也只有386元,而被房东质问,为什么少了30元。
416元的房租,要知道这是在北京。在我所有的租房经历中,都没有见过这么低的租金。
就这,他还得在房东催了快一个月的情况下,还差30元。
在看了他发来的消息后,我更加无语了。那种感觉,就像自己被绑在了一个柱子上,柱子上刻着两个字,”道德“。
是的,我感觉如果店家说的是真的,我再逼问他要200块钱,就太不道德了。200块钱,对我来说并不会影响生活,我一开始的想法,只是给店家一个教训。
但对他,200元却近乎要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我转念一想,如果他只是骗我呢,如果只是想卖惨蒙混过关呢?
这让我有些举棋不定,没有勇气继续追着他不放。于是只好回复”那你这么难,我先去找平台赔偿吧“,便退下阵来。
”美女真不行我给您我分着给“。最后,他有些央求的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表示可以分两次给,每次给100元。
我没有再接他的话,而是联系了饿了么平台的客服,客服告诉我,做了登记,会有专员联系我。
又过了一夜,家人的身体恢复了正常,情绪平复下来,并且回忆,自己没有吞下散开的订书钉,这也让我放下心来。
到了公司,正在工作的我接到饿了么专员打来的电话。
在我描述了大致的情况后,专员告诉我,平台没有罚款店家的权力,饿了么只能自己出钱赔偿我,但是他们会把店家下架,并且举报到相关部门审核这家店的食品安全资质。
在听了饿了么提出的解决方案后,我觉得这比我索赔200元更“狠”。
如果下架,相关部门上门,只怕这店家的小店不保,如果真如店家所说,那等于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基础都没了。
于是我决定,等到下班走一趟,到这家店看看,一切是不是真的像店家所说的那样。
于是,我告诉饿了么平台,先不要做任何处罚,等我晚上跟店家再做沟通后,再与平台商定最后怎么解决。
我先是找出了这家店的店名,在饿了么平台上显示的地址附近搜索,然而却在高德、百度地图都搜不到这家店。
于是只好在微信上问店家,他告诉我“我这就是个小档口租的,地图上那(哪)有”。
我告诉他,等他到店里给我发微信位置。我怕他紧张,很明确告诉他,“放心,我不是去要钱的”。
他回复“来吧”。
到了晚上八点,在地铁上,我问他,“你在店里吗,给我地址吧”。
但一直到我出站,并在地铁口等了半小时,也没收到他的回复。我只好作罢,先回家去。
九点多,他发来微信,告诉我没有看到微信信息,问我还去不去。刚吃上晚饭的我,本想约第二天,但担心又是很晚才到家,于是跟他改约周末。
第二天,平台打来电话,我向专员表示,没有约到店家,需要周末再做沟通,请平台下周一与我联系,专员表示可以。
周日下午,我终于有了点时间,在微信上问他,现在在不在店里。
他却给我发来一张截图,上边显示,平台方扣了他五倍的罚款。
”钱不是陪完您了“,他有些生气,”钱已经扣了“,让我问平台去,不想再见我了。
我没想到平台会给我来这么一出,赶紧向他解释,我并没有收到这个钱,但他显然已经不再信任我。
在软话硬话能说的都说了后,他有些不耐烦地表示,现在不在店里,让我晚点过去。
”你还过来吗“。
几个小时过后,天色已暗,下起了雨,他终于发来了他的位置。
我火速换上衣服,拿起雨伞,临出门,家人还担心地告诫我,一定别起冲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宽慰道,实际上心里也是有些打鼓。
按他发来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一处寻常可见的美食街,但并没有看到他的招牌。
他告诉我,在2楼,需要在某处电梯上去。
出了电梯,我小心翼翼左右观察,完全没有开门的店铺,换句话说,这些店铺就没有租出去。在雨夜中,一片冷寂。
走了几步,我找到一处通道,一个人在通道对面盯着我。
他身高比我低很多,有些佝偻、瘦弱,浑身脏污不堪,头发不长,却显得油腻且乱,不过,更令我在意的,是他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
”微信上那个人是你吧“,他先开口,口音很重。
“你眼睛怎么了,受伤了吗?“我点点头,问他。
”从小就是这样了“,他一边回答,一边引导我向里走。
一块招牌映入眼帘,“幸福食堂”。

在这块招牌侧边,是一个不太宽的门,我顺着他的引导,来到门边,里边的空间,与大大的招牌相比,狭小拥挤很多。
整个“幸福食堂”,内部空间大约不足100平米,中间用活动板隔开,挤下了6家“档口”。店家告诉我,这些档口都跟他一样只有一个人,或是夫妻在经营。
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油味,肮脏,混乱。食材和各种杂物堆在一起,公共空间最干净的,可能就是地板。
进门口的架子上,摆着一瓶洗手液,上边粘着苍蝇和蚊子的尸体。冰柜里还没用的蔬菜,和做好了还没卖出的剩饭挤在一起。

我一边四处走走看看,一边装作很严肃的样子问店家各种问题。
通过对话得知,这家“XXX羊汤”的店家姓沈。接下来,我们姑且称他为老沈。
老沈1982年出生,老家在山西省浑源县一个小村庄。他告诉我,这个村子在地图上都搜不到。
我试了下,其实可以搜到,只不过是在太小,被别的村子挤在中间,不放大到最大,就看不到这个村。
在地图上,村子周围都是山地,最近的交通路线,是太安岭隧道,村子跟县城之间路程有70公里,只有一条穿山的高速路能走。
老沈告诉我,他父亲05年就去世了,离现在已经十年了(没错,他对时间的概念已经不是很准确了)。母亲则在2010年前后去世。
我问他,怎么去世的,生病吗?他说,没有,就是年纪大了。
我追问道,你才这个岁数,爸妈就年纪大了?他一脸正常地说,对啊。
我只好换别的问题,问他为什么会说卖了车和房子,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现在这么困难?
老沈说,他小学毕业,没有文化,一直在种地、打工,后来去了上海,才做了厨师。
我问他,是在哪个学校学了厨师吗?
老沈摇摇头,没有上过学,没那个钱。是在上海进了小餐馆打工,在后厨给人洗碗、打扫卫生学的。
老沈也算很努力,在上海给人做帮厨,学会了很多小餐馆做饭的方法,后来就做了主厨,一个月能挣七八千。
再后来,老沈拿着攒下的积蓄,回了老家的县城,开起了一个小小的火锅店,“有十来张桌子的小店,雇了一个人,跟我还有我媳妇三个人一块”。
据老沈讲,他的火锅店每年的利润有十二万左右,这是去掉了一切成本后他和媳妇俩人挣得,当然,他俩是没有工资的。
“相当于俩人一个月挣一万多点,在北京不算多,但是在县城很不错了”,老沈提起曾经的“辉煌”,多少还是很自豪的,“后来在县城买了房,还买了辆哈弗,越野车!”
那为什么不继续开了,怎么来北京干这个小档口了?
“因为疫情,火锅店没有生意了”,老沈立马又蔫儿了,“房租都交不上,就把店关了”。
在火锅店关门后,老沈的老婆被查出来白血病。
“在广州一个专家给治的”,老沈有点忿忿,“其实在店还开着的时候,媳妇就经常流鼻血,坐那没劲站不起来,去县城医院看了,医生说是上火,开点药就回家了。后来还是市里看了,才说让我们去大城市看看。市里的医院也不敢给你确认,只说让去大城市看专家。“
那为什么去广州呢,浑源县不是离北京很近吗?我接着问。
”有人给我介绍的,说那个专家很厉害。“
”那是去广州做手术了?做手术花光了钱?“我在想,是不是做了脊髓移植。
”没有吧,我也不清楚,反正专家让咋治就咋治,也不懂算不算做了手术。反正是花了几十万,把车卖了几万,房子卖了四十万,现在也花没了都“。
“那算治好了吗?”
“没有治好吧,反正现在药不能断,天天都得吃药。”
“几十万,医保都没有报销吗?”我突然想起来。
“医保?哦哦,你说的是那个农村合作什么什么……哦对对对,新农合,报了30%。先垫付,回头报上去,国家再把钱打过来。”老沈在我的提醒下想起来。
除了“新农合”,老沈也尝试了“什么保”的众筹平台,名字他记不清了,只记得筹了八千元,平台没有抽成,都给了他。
但这些并没有改变老沈家的财务状况,他告诉我,他已经欠了十几万的债务,最大的一笔是他叔借给他的,几万块钱,其他的人也是能借都借了一圈,最少的只欠几百块钱。
老沈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让我看他的微信记录,里边有不少都是催债的。
“那你这个档口的租金是四百多?”
“那怎么可能,这个档口租金一个月要四千呢。四百那是我住的地方,在南边那边村里,村里人家盖的平房。”
老沈的小档口,不足十平米,里边所有设备,除了外卖打单机是老沈在网上花了几十块买的,其他全是房东的,租金按月付4000元。
“也是押一付三吗?”我在心里想,这也太贵了。这个离北京市中心很远的片区,附近的小区住房,四千可以整租一个小户型。
“押一付三我肯定付不起,押金1500,租金4000,水电什么的自己掏钱。”水费是10块钱一吨,电费1.5元一度。
“那你每月能通过赚外卖挣多少钱呢?”我想弄明白老沈除了欠钱,到底能挣多少钱。
老沈给我看了他饿了么和美团的商家后台。美团外卖显示,老沈近30天在美团上获得的收入为5708.23元,饿了么平台则只有这个数字的20%左右,老沈说,饿了么的单量一直比美团少很多。
这个数字是平台抽成后的结果,老沈告诉我,他的抽点是17%。
我问他,你们这几个档口都是一样的吗?
并不一样,老沈说,别的店家跟他说过,这个抽点是平台“有个什么大数据算出来的,跟卖的东西有关,利润高的平台就抽的多,而且每年还会变。”
确实,这个平台的抽点各家并不相同,此前我在与一家烤肉店店主聊天时,烤肉店店主告诉我他们是30%给平台,大众点评那种,到店里消费也是这个比例。
平台方通过大数据和算法,可以精准了解不同类目的利润水平,能在店家能承受的边缘,找到一个“平衡点”,对此,店家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我跟老沈俩人对着他的成本和营收数据,一通计算,他近一个月的净利润不到两千块,比房东从他身上赚走的房租还少很多。
老沈告诉我,他也大概算过,去掉房租、水电、食材、包装盒的成本,他每卖出100元,最后能到手不到15元,也就是说,利润率不到15%,比外卖平台的抽点还要低一些。
但是,老沈的档口,没有可能直接把餐卖出去,只能通过外卖平台才能有单子。
不仅如此,老沈每天还要拿出来50元“充进平台”,用来提高搜索量。
老沈告诉我,如果不充钱买流量,别人就搜不到他的店。旁边羊肉串店每天要充二、三百,才能有四、五百的营业额,经常干了一天,发现充钱多了,当天是赔钱。
其实,就是外卖平台版的“竞价排名”,但他们没有拒绝的可能,除非想一单都卖不了。
而这个4000元月租的档口,他也离不开,里边的一切设备,电饼铛、汤锅、冰柜等等都是房东的,离开这些设备,老沈也做不了外卖。最重要的是,”幸福食堂“已经搞定了一切工商注册、食品安全等等行政审批。
在我看来,这更像是”幸福食堂“的房东和外卖平台,以极低成本雇佣了几个厨子,让他们自负盈亏地经营着,房东和平台则是旱涝保收的。
我问老沈,为什么会想来北京呢,不能回老家县城吗?
老沈告诉我,县城现在哪能找到工作啊。媳妇跟着丈母娘在农村,丈母娘一边种地一边照顾她。老沈则自己来北京打工挣钱。
“那你闺女呢?也在老家吗?”
一提起女儿,老沈像变了个人,”我闺女长得可好看了”,他一边当着我的面飞快的翻相册,一边告诉我前一阵他女儿来北京跟他住过几天,现在已经回老家了,“闺女在县城上幼儿园,放假就接回村里。”
在给我展示了几个女儿的视频和几张照片后,老沈似乎突然反应过来,我是“来要钱的外人”,不再那么兴奋的介绍女儿。
老沈告诉我,来北京是因为他的二哥教他的。
二哥比他来得早,主要是为了给上小学的儿子一个上学的机会,他老家的村镇没有学校,只能去县里上学,但是县里没有住房和工作机会。于是只能带儿子来大城市。
二哥自然是没有户籍,所以只能在燕郊找了所学校让孩子上学。与老沈一样,二哥也是自己在经营一家档口,卖拌饭。
大哥呢?大哥在零几年生病去世了。
”闺女上幼儿园一个月得一千,媳妇吃药也得好几百快一千块,你看我哪还有钱,还得还债呢啊,真不是不愿意赔你。“
老沈给我看他的微信聊天记录,一个人追他还债1200元,从7月初一直问到现在,老沈不敢回复。
”我也是没有办法,遇上这些事了……还能怎么办……“老沈跟着我的脚步一起走了出来。
整个”幸福食堂“里,除了老沈,只有一家档口在经营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言不发的在穿羊肉串,不看手机,也对我跟老沈毫不感兴趣,只是默默用签子把肉穿起来,扔在脏兮兮的冰箱上。
走出”幸福食堂“,我才看到,外边也摆上了一些食材,跟垃圾桶、泔水桶放在一起。“幸福食堂”招牌下,还摆着一张好像坏了的躺椅。
老沈指着躺椅告诉我,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会躺在这上边休息一会。躺椅也不是他的,是旁边档口的人搬来的,他只能趁别人不用时才能用。
我问他,那你住那么远,晚上怎么回去,走着吗?
老沈指着楼下一辆电动车,告诉我,他有一辆黄牌的电动车。我问他什么是黄牌?他告诉我,白牌的才能上路,黄牌的是违规的,被抓到会罚款,还会扣车。
我想起来,是之前推行的”新国标“。
老沈说,”对对对,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标的,这种车都不能上路了,抓到罚款一千。所以我四百块钱就把这车买下来了。“说起来,老沈还有几分”捡漏“成功的得意。
”那不能上路你怎么回家?“
”所以我晚上十二点后回去嘛,趁着路上没人抓了。早上六点以前我就又来了。”
“那你电动车就在平房里充电?”想到之前,有人在家给电动车充电引发火灾的新闻,我有点担心老沈的安全,但一想到是平房,大概还好?
“对啊。那不然在哪充?”老沈不知道我话里的意思,只觉得我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临走之前,我告诉老沈,如果平台再罚他什么,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会帮他,我也会联系平台,问清楚这笔罚款的去向,看能不能退回,如果打给了我,我会转给老沈。
在我们谈话的最后,我又问了老沈一遍,你怎么保证你说的都是真的呢?虽然很多记录,但有些也真的没有证据啊。
老沈着急了,说我会拿我媳妇的命给你编假话吗?不仅如此,为了证明没有骗我,老沈还把他的身份证照片发给了我。
这让我对他不愿意有过多怀疑。
老沈看我有走的打算,立马冲进店里,说我去给你拿瓶饮料。
他自己店里是没有饮料的,从羊肉串店那里拿了一瓶,“回头我给他钱,或者给他做羊肉汤”,他一边把饮料往我手里塞,一边解释。
我怎么也挡不住他的热情,只好先接下饮料,在叮嘱了几句“有事联系我”之后,我把饮料放在旁边的凳子上,跟他道了别。
周一,饿了么的专员打来了电话,我把老沈的情况简单告知了这位专员,并质问为什么要扣款,并且追问接下来会有什么惩罚措施吗,能不能取消?
饿了么的专员告诉我,如果我不再追究下去,他们不会再做处罚,但是保险公司已经出险,第二年的保费会有所提升,而且这笔罚款,已经转至我家人的支付宝账户。
在电话的最后,这位专员告诉我,“能听得出您是个好人,我也会尽可能跟我们商户部的同事联系沟通,看能不能给他一些优待或者补助。”
我想,在听了老沈的故事后,这位专员也有些意外,想做点什么。
挂断电话后,我让家人确认了下,在事情发生两天后,确实有笔同样金额的钱转进支付宝,但没有任何通知,从来不在支付宝里存钱的家人自然也就没有发现。
转账过来的账户,是“中国平安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如果不是跟老沈聊过,我想,正常人都会以为这是保险公司的理赔,不会想到这完全是从店家那里扣掉的钱。
老沈告诉我,只要有人投诉,平台就会扣钱,一开始也会打电话跟他们商量,后来则是直接扣款几倍了事。
不仅如此,平时我们点外卖用的首单特惠、各种优惠、营销活动,甚至是付费买的“会员红包”,也是由这些外卖店家来承担。店家可以选择不参与这些活动,但那样就会没有活动。
之后,我把收到的扣款转给老沈,但他拒绝了,让我“买烟抽”、“买红烧肉吃”,在反复的退还几次后,我态度强硬的要求他“赶紧收”,他终于收下了这笔钱。
在跟几个朋友讲述了老沈的故事后,几个朋友在觉得老沈可怜之外,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有个朋友老甲一针见血的说,其实这些平台也好、房东也好,也是给老沈这种人提供了一个生存机会,但即便这样,他还是犯了错,连基本的食材处理都做不好。
“做了这么多年厨师,还能把这么大个订书钉掉进去。”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朋友觉得,老沈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差,他自己的问题也很大。
另一个朋友老乙则觉得平台方也有问题:幸福食堂这样的“中间人”,把程序都跑通了,然后把档口租给老沈们,根本不会考核老沈们有没有厨师证,健康证。
甚至于,老沈们越是不合规,越是“问题大”,幸福食堂、平台方的经营者在老沈们面前的话语权越重,能拿走的就越多。
而且,按老沈所说,毛利更高的菜品,平台抽佣也会更高。老沈们给平台充钱越多,抽佣就越多。每个档口都充钱,做流量,把营业流水做大了,租金也会水涨船高。老沈们越是挣扎,越是深陷其中。
一个媒体人朋友在听了老沈的故事后,跟我说:老沈所做的事,包括这个“幸福食堂”,只要举报、投诉,那一准关门,但如果真这么干了,又不知道会摧毁多少人的人生。
“也许,对于老沈,对他最大的仁慈,就是写篇文章,让别人也能看到这个角落吧。”他也有责任让大众认识到真相。
**(发布老沈的故事也已征得本人同意,对姓名等信息已经做了模糊化处理。**本文中的“幸福食堂”在地图应用中搜索不到,能搜到的“幸福食堂韩式拌饭”也与之毫无关系。请大家理性看待,不要打扰到老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