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养老育儿记(58)假牙_风闻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2-09-02 16:52
时隔了大半年,半副全新的活动假牙终于从牙科诊所的医生手里被安装在了母亲光秃秃的上牙槽,母亲干瘪的嘴唇仿佛又回复到了四十年前那种健康的饱满状态。
这里出现两个时间点,一个是“大半年”,一个是“四十年前”,不立即做点补充说明的话,看起来就像在看悬疑电影。
“大半年”的跨度是从今年的2月下旬到8月底。2月下旬,还在正月时节,闲不住的母亲已经在屋后的菜地里忙活播种,却因一次意外滑倒,上颌的假牙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口中飞了出去,恰好摔在菜地间的一块坚硬的石头上,结果破裂严重。等我得知消息匆匆赶去看望时,母亲竟安然地坐在了饭桌前,像犯了错似的孩子一样,静待我满含委屈的责问。
当时,我看到母亲可能是在滑倒过程中擦破皮的嘴角还在微微渗出血,内心陡然升起一阵绞痛,痛后,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可以缓缓落回原地,头脑里不断念叨着谢天谢地,最该感谢的就是假牙,替母亲挨了这一跤。快速处理完菜地里的琐碎事,我带母亲前往农场私人开设的牙科诊所定制“新牙”。然后就是“大半年”等待,期间包含了两次因突发疫情而不得不经历的“静默”管理时段。
“四十年前”,这是我的记忆对母亲留有印象的一个极限值。自从我记事起,母亲的牙就没让她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天,最经常的闹腾是牙疼。牙不好,胃就好不了,所以母亲的胃早早的落下了一种名叫慢性萎缩性胃炎的病痛。从牙到胃甚至抵达身体更远端的健康关系便可知,看牙医,花销一定不会小,母亲心疼那几个可怜的工资,于是牙疼来犯时,她偷偷地忍着。

直到我从杭州转到厦门念了研究生——也从工科转换到了文科,我有能力解决自己的在校生活费用——本科的课程安排太密也实在令我挤不出打工的时间,母亲才稍觉得手头宽裕了些,这种宽裕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家里少了一个吃白食的,负担轻松多了。”
供养我的经济负担的确是轻松了,但是口中的牙齿并没有饶她,对她的折磨日以继夜,一次比一次凶狠。不得已,母亲痛下决心去看了一回牙医,自掏腰包1000多元做了一副活动假牙。一副完整的假牙有上下颌两片,十多年后在菜地里稀里糊涂英勇就义的,正是其中的上颌那一片。
过去的大半年里,母亲并没有过着“无齿”的日子。牙医先是看了看已成“烈士”的那半副假牙,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当众说道,因为破损严重,必须重新做新的。重新定做需要一些时间,于是牙医想方设法对破损做了一番修补,保证了在新假牙做好之前,母亲还能勉强有牙可用。
站在我的立场而言,我十分赞赏牙医的诊断结果,这让我撞上了百年一遇的难得机会——为母亲的新假牙买单。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武装我吃掉各种山珍海味的还是母亲给的保真利器,“以牙还牙”便是我对此恩情的某种回报。
记得,母亲当时习惯性地脱口而出,说道做新假牙的钱她自己会付。母亲素来就是这样一个浑身充满强烈的独立气息的人,我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遍她对我坦诚见底的念叨:“以后指望你报答是不可能的”。所以,听到母亲如此坚持,我有些懊恼。但是,说服她让我来买这单,要比劝她搬去与我同住还是要简单很多。很快,意识到自己当众失言的母亲很快成全了我的一片孝心。

现在,我的孝心附在那半副假牙被安在了母亲的上颌。母亲抿上嘴唇将它温润了一番后,像个小学生似的呲开嘴郑重其事地向我介绍她口中的“新客”,我频频点头,虽然所见是一道惨白惨白的瓷光,也缺乏对它感同身受的体验,但我仍以机械的点头方式极像那礼堂中机械的鼓掌一样迫切地表达了满意的观感。
假牙是母亲身体里唯一不真实的器官,不过它却比原来的真实磨切器官更有用,再也不会动辄以“痛起来要命”的“不是病”的牙痛来折磨母亲。在医学上,假牙的正式名称是“义齿”,它的含义就像把“假腿”“假肢”称为“义肢”一样,是指为人类尽“义务”的牙齿。这大概是假牙在今天能够大行其道的理由吧。
母亲使用假牙的时长超过了她领养老金的年数,最近几年的养老金涨幅虽然降了一大截,母亲对此总体上还是保持满意。但得知新做半副假牙要支付4000元的代价时,母亲的神色明显是惊讶的,这个价格竟然与房价同步比十多年前涨了近八倍。然而,这只是诊所的中等收费,按我的想法应做更贵一点的。母亲当场阻止了我,说道:“谁知道我还能用几天呢,不要那么贵的,一般的就很好了。”
看吧,母亲已经习惯戴假牙,要让她说一点漂亮的假话,哪怕是半句假话,都是万万不可能的。比如,平日里我要给她的餐桌经常换新口味,随着季节轮番上阵卤牛肉、青豆炖排骨、自制酸奶、薏米甜酒、荞麦牛奶馒头,等等。母亲总能心平气和地告诉我这些实情:牛肉太软没嚼头;酸奶不甜有什麽好吃;馒头的面没发透;喝了甜酒有点上火,等等。说真话,对母亲而言家常便饭一般,可是让我接受真话还是有点不那么自然。这真正是让我亲身体会到了“假牙好看、假话好听”的人间道。

“呸,呸,呸!不要说这种话,你接下来用的时间还长着呢!”我赶忙大声地回应道,生怕母亲的话被谁听了去。我知道母亲已经看淡人间的事,她以前就常这么说,我总是想法诱之以利,笑着回道:“你可以活到养老金再翻一番的那一天。”之所以我会说得这么俗气,只因母亲说过她最喜欢的是“发财”。
假牙、假肢,包括现代科技打造的日臻完善的琳琅满目的人造器官,似乎都已比真的更好用。然而享尽假牙好看、好用,母亲却说,假的东西,其实都是“借”来的东西。借来的,总归是要还的。而假话说多了,最终也是无法改变真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