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想象|悬崖之上：解析《韩熙载夜宴图》的迷雾_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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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熙载夜宴图（全卷）由故宫博物院收藏。

　　间谍隐藏在宾客之间

　　顾闳中内心的声音：

　　韩夫子，韩中书，神仙中人。但他绝对想不到，此番我与周文矩、高太冲夜入韩府，厕身于这场豪华放浪的酒宴之间，乃是奉天子之命。皇上对韩中书疑心很久了：北人南迁，历仕三朝，韩中书早年胸怀傲视天下之才，在朝中屡屡施展而从不怕开罪旁人、招来非议。那时候，满朝都称他韩夫子是能臣。可这些年，韩中书变了。他变得纵情声色、日日宴饮、夜夜春宵，变成了一个放荡不羁、不堪重用之徒。天子要拜他为宰相，他居然坚辞不就，继而越发放浪，彻底沉溺于酒色之间。天子不相信，昔年才华横溢的韩夫子，就这样成了醉生梦死的糊涂人？莫非是生了异心？莫非是私下图谋不轨？于是皇上命我——翰林待诏顾闳中，以赴宴之名往韩府一探究竟。我虽不才，犹善于记忆，犹善于书画。我将这场韩府夜宴的全过程默记在心，回去后即刻挥笔作画。皇上看过这幅夜宴图，默然不语。我心里明白，天子放过了韩中书。

　　韩熙载是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的名臣，也是文学大家。时值五代末期，宋太祖已经开国于中原，虎视江南。南唐李后主却只求偏安自保，迷恋于诗词书画。南唐灭亡、天下重归一统只是时间问题，早年胸怀大志的韩熙载再无理想与抱负，遂沉湎于纸醉金迷的夜宴行乐。李后主既想重用韩熙载为相，又对韩熙载颇多猜忌。而韩熙载自知亡国迫在眉睫，接受拜相无非让自己变成千古笑谈。于是，李后主派宫廷画师顾闳中等人以赴宴为名夜入韩府，刺探韩熙载的动静，将眼前所见的一切绘图回禀。韩熙载则将计就计，将一场酣畅淋漓的欢宴呈现在间谍面前，向李后主表明心迹。作为一场谍报活动的成果，千古名画《韩熙载夜宴图》就此诞生。

　　《韩熙载夜宴图》全卷共分五段，每两段之间都用一扇屏风相隔。

　　第一段“听乐”，韩熙载亲自出面迎客，一番觥筹交错后与宾客们坐听琵琶。顾闳中所捕捉到的，正是琵琶独奏开场、席间空气凝注的瞬间。宾客虽繁多，仪态却多少还有些拘谨。

　　第二段“观舞”，韩熙载亲自上阵击鼓助兴，两手抑扬鼓点雷动；身姿绰约的女子独舞《六幺》，席间欢喜不已。

　　第三段“暂歇”，宾主在夜宴间隙略作小憩。侍女们奉上更多的乐器和杯盘，点亮红烛，准备让宾主作长夜之饮。至于击鼓击累了的韩熙载，一边洗手一边与侍女交谈。他心如明镜，借小憩之机思考如何应对宾客间的窥探者。

　　第四段“清吹”，席间管乐和鸣，两人吹横笛，三人吹筚篥，换下正装的韩熙载袒胸露腹，挥动扇子欣赏吹奏，酒宴似进入高潮。

　　第五段“散宴”，欢宴终于结束，诸位宾客心满意足，一一离去。重新换上正装的韩熙载酬应送客，神情却怅然若失。众人皆醉，送别之际韩熙载依然手握鼓槌。

　　曲终人散，韩熙载仍眉峰双锁。欢歌热酒终究无法抵消他的沉郁寡欢。他能看到眼前的华宴歌舞，更能看到无可奈何的天下大势。宾客间的间谍，已无法激起他心中丝毫波澜。除了以声色自我消磨，韩熙载别无出路。然而盛宴过后，总有泪流满面，韩熙载要直面怎样的命运结局？

　　夜宴中的僧人

　　《韩熙载夜宴图》第一段“听乐”局部

　　仍是顾闳中内心的声音：

　　在下顾闳中这双眼睛，看过便能印进脑子里，回去便能形诸笔墨。席间宾客，几乎个个是老相识。那个一袭红袍的少年郎君，与韩夫子同榻，相貌俊朗神采不凡，眉目间却略显几分轻佻，正是新科状元郎粲。韩夫子领袖江南文坛，状元郎与之亲近，自属寻常。但恐怕天子还是要生疑。状元郎与众人一起听琵琶，听得入神了。而弹琵琶的女子，乃是教坊副使李嘉明的妹妹。李嘉明就坐在她身旁的高椅上，非但凝神倾听，更在转头相望。看看，还真是兄妹情深呐。毕竟是韩夫子府上的夜宴，陈设入时，除了多备高足椅，更爱用长桌案。注意长桌案两端的宾客，一个太常博士陈致雍，一个紫微郎朱铣，都是韩夫子的门生故旧。至于席间的几位女子，呵呵，全是色艺无双、艳名轰动江南的人物。等等，那个僧人是谁？这种场合之下，这些酒色之徒间，怎么会冒出一个和尚？这是怎么回事？

　　《韩熙载夜宴图》第二段中，韩熙载亲自上阵击鼓助兴，两手抑扬鼓点雷动；身姿绰约的女子独舞《六幺》，席间欢喜不已。就在这样的场景之间，偏偏出现了一位僧人，低头锁眉，令这场欢宴平添诡异。当时韩熙载手持鼓槌忘情击打红漆羯鼓；两名面白无须的韩熙载年轻门生，一个打板，一个拍手。三人一起为独舞的女子伴奏。那名身份成谜的僧人，此刻就站在打板的年轻门生背后。这名僧人的神情颇为复杂：他侧脸低头，似乎不愿观舞；却又好像心中不舍，忍不住要偷看一眼女子的曼妙舞姿。僧人拱手伸指，看不出在这种场合之下是以惭愧羞涩相对，还是胸中自有出家人真正的谦卑从容。

　　《韩熙载夜宴图》第二段“观舞”中的德明和尚。击鼓者为韩熙载，坐者为郎粲。

　　一般认为，这名僧人是韩熙载的好友德明和尚。德明和尚乃彼时南唐名僧，南唐李后主笃信佛法，韩熙载同样以崇佛闻名，甚至曾亲自送身边的侍女出家。于是，韩熙载与德明和尚相交甚笃，所论由佛法而及天地万物，直至韩熙载向德明和尚吐露了真心：南唐危殆，终将亡国；自己既然无力回天，便不想逆天而行，去接受南唐李后主的拜相之命，免得让自己沦为千古笑谈。这番话也许只有对德明和尚说出来，韩熙载的心才能归于安定。

　　如此，德明和尚也出现在了这场夜宴之中。德明和尚或许又是来安抚韩熙载的心灵，却不期而遇此景，遂只好尴尬地拱手背立，心中默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后世却普遍认为，还有一种可能：韩熙载是有意让德明和尚出现在欢宴之间，暴露于特来窥探内情的间谍顾闳中面前。在顾闳中笔下，低头沉思的德明和尚恍若无欲无求。韩熙载也许是以夜宴向南唐李后主宣告自己的“堕落”，同样以高僧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淡泊”。

　　总之，或为荒唐，或为悲凉，天下的命运都已与自己无涉。一如韩熙载以诗言志：“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只是，韩熙载真能放得下？

　　酒宴间的时代相

　　韩熙载内心的声音：

　　“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老夫韩熙载，毕生惟“惭愧”二字不足以言。年少时家逢惨变，满门尽遭屠戮，我乔装改扮逃到江南，保住一条性命。在江南一生仕宦，人说我是三朝老臣。其实我心里清楚：天子对北人颇多猜忌，并不重用。彼时尚有一腔抱负，根本不懂天下事的艰危困厄，居然敢放言：“若江南用我做宰相，定可长驱直取中原！”多年后皇上居然真要拜我为相，我却怕了，真的怕了。天下大势已定，皇上不愿做亡国天子，何苦又要将我推出来当这个千古笑端？疏狂放荡，纵情声色，我的确是在蒙蔽圣上，但除此之外还有何良策？圣上惜才，派画师顾闳中、周文矩等人前来窥探夜宴，又能窥出什么？老夫心念已定，余生伴天子困守江南，困守这条终将翻覆的小舟，风雨同渡，绝无他念。只要有酒喝，有宴饮，要翻船就一块儿翻了吧。酒，忘忧者也，老夫今生最后的所求。

　　《韩熙载夜宴图》乃是中国传统工笔重彩画的典范，其用笔设色等方面的水准之高，令后人惊叹不已。比如图中韩熙载的胡须眉毛勾染之到位，蓬松的须发简直如同从肌肤中生出一般。无论宾主，衣物织绣的花纹细如毫发而又严整简练，真正是利落洒脱。《韩熙载夜宴图》最为真实之处，无疑在于对五代十国及至北宋中期酒宴形制的复原。彼时酒宴的家具陈设、酒具器皿、助兴乐舞、姿势礼仪等等，都在这幅夜宴图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韩熙载夜宴图》第五段“散宴”中韩熙载手持鼓槌送别客人，陈致雍仍坐在脚踏靠背椅上与女伎调笑。

　　《韩熙载夜宴图》中的家具陈设最引人注目：彼时人们已不再像唐代一样跪坐，连体脚踏的靠背椅、没有扶手的曲搭脑椅、卓然而立的条桌之类高足家具在酒宴间随处可见。但是需要注意，酒宴中所用的桌案，相对椅子还比较低矮。而且，有些宾客仍惯于盘腿坐在织物椅垫之上。从唐到宋，从奢华酒宴到日常生活，正是由席地而坐向垂足高坐转变过渡。琵琶箫鼓，秀墩床榻，以《韩熙载夜宴图》为代表，酒宴间的陈设器物无不体现出这一过渡时期的特点。

　　《韩熙载夜宴图》中的器具

　　床榻前的长桌案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点心。从唐到宋，也正是从分餐制向合餐制转变的过渡时期。《韩熙载夜宴图》依然呈现出分餐制的样貌，每位宾客面前的桌案上各有一人份的食物，与今天的日韩颇为相似。酒宴间盛放食物的各式碗盘，温酒倒酒的执壶注碗，基本都是白瓷与金银器，器型均为五代至北宋中期常见。碗口盘口多以花瓣形装饰，看似简约，却是沿袭自唐代金银器的风格。当时南唐的官窑宣州窑能够烧制质量极高的白瓷，南唐的官宦亲贵们却偏好金银器以及带有金银器元素的白瓷器具。后世的研究认为，这种酒宴之间的风格喜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北宋时期的官方审美。

　　《韩熙载夜宴图》中，多位宾客双手交叉而立，貌似拍手，其实不然，乃是叉手礼。五代至宋朝流行此礼，酒宴间也概莫能外。双手交叉表达对别人的敬意，酒宴间常用作对乐舞表演的致敬喝彩。一般认为这源自佛教，最早是信众的礼佛手势。由礼佛而酒宴，彼时已成为全社会通行的礼节。

　　《韩熙载夜宴图》中的叉手礼，风行于两宋。前面德明和尚图中，也是叉手礼。图片最左为紫微郎朱铣。

　　韩熙载早已成古人之陈迹，《韩熙载夜宴图》却为后人讨论至今。这幅夜宴图保留了一个时代的生活面相，让那个时代的酒与人俱为后世所知。韩熙载曾长叹“目前相识无一人，出入空伤我怀抱”，言重了。但凡世间尚有酒宴，后人就记得韩熙载。

　　配图及图注：中国国家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