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讲：哥伦比亚首迎“左翼总统”，美国后院起火？_风闻

大家好，我是在观察者网陪你看世界的谷智轩。就在本月，拉美国家哥伦比亚，迎来了该国历史上第一位左翼总统——古斯塔沃·佩特罗。他出身前左翼游击队，后来从政，当过议员、首都市长，在亲美、保守的哥伦比亚政坛，属于“非传统”政客。佩特罗计划淘汰全国最大出口——石油，向大公司和富人加税，重新检讨与美国的合作，令人好奇哥伦比亚未来的走向。自新冠疫情以来，拉美多国选出了左翼领导人。而哥伦比亚是美国在拉美最重要的盟友，如今这块拼图也被“翻红”，美媒惊呼，佩特罗可能“颠倒”美哥关系，甚至“终结美国在拉美的角色”。事实上，美国所担心的变数，正是佩特罗当选的原因。本期《轩讲》就来聊聊，哥伦比亚迎来左翼总统，为何令美国如此紧张？佩特罗又会将哥伦比亚带向何方？

1960年，佩特罗出生在哥伦比亚西北沿海地区一个中产之家，是三个孩子中的老大。他年少时性格内向，不爱社交，后来全家搬到首都波哥大郊区，在教会学校读书。该校的知名校友——小说《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对年轻的佩特罗影响深远。17岁时，佩特罗加入了左翼游击队组织“4月19日运动”（M-19），他在组织中取的代号，就叫作奥雷里亚诺——《百年孤独》中的主要人物。佩德罗在M-19待了10年，中途还坐过牢，期间思想发生转变，认为武装斗争这条路走不通。80年代末，他和大多数同伴选择政治和解，然后融入主流政坛。但“前游击队员”的标签，却一直伴随着佩特罗。美国媒体挖苦这次选举，角度刁钻，说哥伦比亚的年轻人“记性很差”，“不记得游击队活跃时期的苦难”。这就纯粹是“阿Q”了，一来，佩特罗在游击队里主要干宣传、招人，基本没有参与过武装袭击；二来，说起游击队与内战带给哥伦比亚的伤害，美国恰恰是最关键的幕后角色。

哥伦比亚自建国以来内战不断，原因分三方面。历史上，这里有“弱中央、强地方”的分裂传统。1821年，民族英雄玻利瓦尔赶走了西班牙殖民者，成立大哥伦比亚共和国。作为南美第一个实行宪制、废除奴隶制的国家，领土包括今天整个巴拿马、秘鲁和委内瑞拉。但独立后，领导层对于要不要联邦制，产生了严重分歧。最终委内瑞拉、秘鲁独立，玻利瓦尔的“大哥伦比亚”之梦遗憾落幕。在哥伦比亚内部，则分出了代表城市中产、工商阶层的自由党；和代表大地主、教会势力的保守党。从政治体制、对外贸易到宗教世俗化，两党在几乎所有议题上都谈不拢。内战从19世纪，断断续续打到20世纪。关于这段不幸的历史，《百年孤独》一书中有充分描写。1948年，自由党领导人豪尔赫·盖坦，眼看要赢得总统选举，却不明不白地被暗杀，直接引爆10年血腥内战，导致20万平民死亡。1958年，两党终于选择合作，轮流执政，持续一个多世纪的“党争”才算消停。

长期内战，给哥伦比亚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疤。中央政府无法有效控制地方，战争破坏了种植园经济，大量农民流离失所。这就引出第二个因素——哥伦比亚的地理环境，天然适合武装割据。安第斯山脉将整个国家一分为二，沿海平原贸易发达，人口密集。而深入东南的雨林，交通不便，与外界隔绝，属于“三不管”地带。只要有人提供基本秩序与活路，这些逃难的农民，就会心甘情愿地依附。所以游击队、地主武装和贩毒组织，很容易在这里站稳脚跟。“山大王”们刮了村民的钱，还要求他们庇护。政府军地利、人和都不占，“剿匪”毫无成效。

结合上面两点，加上冷战意识形态对立，哥伦比亚国内的冲突，在20世纪也没停过。而第三个因素，自然是美国。美国在哥伦比亚做了三件事——割韭菜、“剿共”和禁毒。每一件事，都是服务美国自身利益，却也加剧了冲突和对立。

哥伦比亚是南美洲唯一濒临两洋的国家，北接加勒比海。从迈阿密飞到波哥大，要比从纽约飞伦敦更近。“离天堂太远，离美国太近”，说的就是这里。19世纪末，美国完成“西进运动”后，迫切需要打通中美洲的航道，连接东西两岸，于是盯上了巴拿马地峡。那时的巴拿马，还是哥伦比亚的一个省。为了修建并垄断运河，美国踢掉了前包工头法国，老罗斯福总统再派兵强行登陆，策动巴拿马独立。一通胡萝卜加大棒，绕开哥伦比亚，与巴方单独签协议，拿到了运河的永久使用权。美国强行分裂哥伦比亚的领土，再从中划一块留给自己，美其名为“门罗主义”。真应了那句话，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巴拿马运河给美国带来了巨大利益。可直到20年后，美国才轻描淡写地说，要赔偿哥伦比亚，区区2500万美元，就给打发了。

除了“强占运河”，美国还深度控制哥伦比亚的经济。哥伦比亚盛产咖啡与香蕉，西班牙人走后，美国资本接盘，通过巴拿马运河与加勒比海，把产品运回美国。哥伦比亚从中获得了发展机会。截至上世纪20年代，咖啡已经占全国四分之三的出口。靠着出口挣来的钱，引进美资，保守党政府建立了石油公司、电话公司、钢铁厂各种项目，城市化、工业化快速发展。但这也导致了严重的社会问题。我们在萨尔瓦多那期提过，在拉美，种植园经济提高效率，必然从农村吸血，引发土地兼并、压榨劳工，社会贫富差距扩大。美国资本勾结哥伦比亚的大地主、军政府，一方面是土地和财富高度集中。而占人口70%的农民，大量失去土地。

美国甚至亲自下场，镇压劳工。1928年，在圣玛尔塔的香蕉种植园，发生了哥伦比亚规模最大的罢工，对象正是美国经济殖民的“白手套”——臭名昭著的“联合果品公司”。本来，工人只是要求改善工作条件，反对公司的刁难克扣。但“联合果品”态度蛮横，通过美国政府向哥伦比亚政府施压，不帮我解决问题，我就出兵解决你。最终，哥政府军直接向民众开火，强行镇压抗议，造成上千人死亡，史称“香蕉大屠杀”。这次事件，激发了哥伦比亚民众对美殖民主义的痛恨。前面提过的自由党领袖盖坦，就是从这次事件中崛起，在拉美左翼中影响力极大。事件甚至激励了卡斯特罗去参加革命。

盖坦被害时，正是右翼保守党当政，为了应对自由党人与内战，他们选择全面倒向美国。哥伦比亚是南美唯一派兵参加朝鲜战争的国家。这些年，哥政府在外交上各种力挺美国。如此卖力的小弟，美国自然要罩着。从60年代开始，美国花大力气，支持哥政府打击左翼游击队。当时美国开始介入越南，在太平洋一东一西同时“剿共”。两场战争十分相似，左翼武装都得到民众庇护，美国支持的政府军却不得人心。为了挽回局势，美国人出了个馊主意。

1962年，美国陆军准将威廉·亚伯勒提出，哥伦比亚应该暗中成立准军事武装，让这些民团“干脏活”，采取“破坏、渗透与恐怖袭击”等手段，打击共产主义的支持者。好家伙，为了“剿共”，直接跳到“国家恐怖主义”了，但美国可不在乎哥伦比亚的“人权”。有“大老板”背书，哥政府默许，大地主们纷纷成立右翼私人武装。他们大肆袭击左翼人士，从工会成员、社工到知识分子，乃至任何不服从政府的平民，都被打成“共产党同路人”，遭到拷打、私刑乃至暗杀。这事性质十分恶劣，对美国的外交政策有深远影响。南越政权也有样学样，在民间到处搜捕“越共”，结果看谁都是“越共”，最后把自己玩死了。美国把对抗游击队的战术，归纳总结为“治安战”。从哥伦比亚、越南，到伊拉克与阿富汗，美国参与的“治安战”一次都没赢过。讽刺的是，那个军官亚伯勒，却因为研究失败的战法，被尊称为“美军特种部队之父”。

美国人的馊主意，给哥伦比亚社会带去了深重灾难。据联合国统计，从60年代开始，哥伦比亚陷入近半个世纪的“治安战”，共造成45万人死亡。80%的平民伤亡，与四分之三的政治谋杀，都是右翼武装一手造成的。美国作为幕后主使，却没有承担任何责任。冤冤相报、以牙还牙，滥杀平民只会让更多人同情游击队，加入到反对政府军的行列。

同样是因为美国，贩毒组织在哥伦比亚兴起，把水越搅越浑。当年尼克松宣布搞“禁毒战争”，在美国人吸的大麻的头号生产国墨西哥，清剿毒贩。这些人带着毒品跑路到哥伦比亚。哥伦比亚南边挨着原料供应国秘鲁、玻利维亚，北边靠近美国的巨大市场。加上局势动荡，适合地方武装割据。穷人走投无路，贩毒成为唯一出路。比如毒品中心麦德林，早年一度以纺织业闻名。由于城市贫穷人口太多，最先出来贩毒的，就是街头乞丐、贫民窟中的小混混。最后，哥伦比亚政府不顾经济规律，长期管控汇率与关税，导致国内市场供不应求，外汇黑市、洗钱走私等地下经济成风。

有这三重“buff”在，哥伦比亚迅速取代墨西哥，成为拉美乃至全球头号毒品生产国。当地毒贩形成集团，买通政客，寻求庇护，在哥伦比亚一手遮天。比如知名的麦德林贩毒集团头目，巴勃罗·埃斯科巴，甚至能出钱“洗白”自己，当上议员，还一度打算竞选总统。由于贩毒利润丰厚，毒贩跟游击队又有共同的敌人，很快，左翼游击队开始插手贩毒生意，获得了喘息之机。同时，右翼武装也开始贩毒、搞绑架勒索。至于哥伦比亚政府军，都被毒贩买通了，说他们没有参与贩毒，谁信？内战导致国内秩序瓦解，为各种犯罪活动提供了土壤；犯罪活动又养肥了武装组织，让他们更加肆意妄为，进而引发更大更持久的冲突，形成闭环。

哥伦比亚毒品泛滥，起因在美国，而美国本可以阻止。90年代，美国政府提出《哥伦比亚计划》，强迫哥政府在农村喷洒除草剂，物理清除毒贩种植的古柯。但这纯粹是帮倒忙。一方面制造了公共卫生问题；另一方面，政府扫毒，却不提供补偿或替代性的种植作物，等于是断了那些村民的活路。哥伦比亚政府的禁毒活动，无法得到当地民众支持，按下葫芦浮起瓢。美国人发现，“撒药禁毒”并没有减少美国的毒品供应，白忙活了一场。2015年这项政策取消，一年后，哥伦比亚古柯的种植面积增加了52%，而且还在扩张。美国的毒品问题，其实出在自己身上。全世界生产的毒品，至少六成输往美国。三亿多美国人，消费了全球超过一半的毒品。有需求就会有供应。美国真要想解决毒品问题，应该去帮自己的国民戒毒。否则，满世界搞“供给侧”扫毒，都是白干。

政府军与游击队、贩毒武装之间，三方混战，常年冲突，哥伦比亚已是全世界最不平等的国家之一——20年来基尼系数几乎没有掉下过0.5；四成民众月薪不足615人民币；28岁以下的年轻人，四分之一没有工作。但和其它邻居相比，哥伦比亚又没那么穷，因为地下有石油。目前已探明的储量，在全世界排第34位，自己是用不完了。出口石油成为外汇的主要来源，而美国是最大买家。佩特罗上台前，哥伦比亚每天向美国出口20万桶原油。据统计，石油贡献了全国四成的出口，15%的财政收入。由于油价高涨，今年2月，哥伦比亚出口1470万桶原油，同比涨了三成，带动全国出口同比增长43%。照这个趋势，哥伦比亚政府今年靠卖油，就能解决两成的财政收入、三成的外国直接投资。要知道，目前哥伦比亚财政赤字，高达150亿美元，占GDP的6.2%。

可卖油赚来的钱，并没有惠及广大民众。再叠加新冠疫情，经济萧条。去年4月，哥伦比亚爆发大规模游行，抗议政府腐败，还要加税和削减医保。双方爆发激烈冲突，导致800多人受伤、至少500人被捕，期间还发生了至少2000起警察暴力事件。迫于各界压力，总统伊万·杜克宣布收回税改，多名政府高官辞职。而佩特罗正是在上一次大选中，输给了杜克。靠着年轻人、工人阶级和底层民众支持，佩特罗今年终于获胜，成为哥伦比亚历史上，第一位左翼总统。

美国面对佩特罗，只能靠嘴巴“阴阳”，无法完全撕破脸。佩特罗虽然出身左翼游击队，但早在90年代就成为议员，而且大胆揭露保守政府的腐败与丑闻。后来当上首都波哥大市市长，也就是说，他并非空谈政客，而是有实实在在的政绩作支撑。而且他确实体现了民意。在社会公平问题上，哥伦比亚民众已经忍无可忍。保守政府长期以来不作为，失去民心。美国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担心佩特罗“颠倒”美哥关系，甚至“终结美国在拉美的角色”。因为哥伦比亚历届政府的失败，就是美国扶持盟友的失败，就是美国模式在拉美的一次失败。

在内政外交上，佩特罗计划突破前几任政府的遗产。加征富人税与企业税，用来支付养老金、投资农村，改变农民只能靠种毒品维生的循环。他力推环保，将停发石油开采牌照，要把哥伦比亚建为“全球生命引擎”。面对美国，佩特罗形容：40年来的“禁毒战争”彻底失败，既损害了哥伦比亚主权，又纵容了跨国毒品集团，苦的还是哥伦比亚民众。他还宣布与委内瑞拉恢复外交关系，并就边境安全合作。要知道，美国曾长期敌视马杜罗政府，什么封锁边境，放个“伪政权”在边上恶心人，主要靠盟友哥伦比亚配合。佩特罗改变路线，美国没法继续整活，马杜罗成为最大赢家。另一方面，这几年，左翼政党在拉美多国先后上台，大有“燎原”之势。哥伦比亚作为美国最“铁”的盟友，无论是制衡委内瑞拉、卖油、禁毒，还是控制中美洲要道，对美国都不可替代。可以预见，美国的头痛才刚刚开始。

反过来说，佩特罗未来的执政之路，依然挑战重重。首先，他的得票率并未大幅领先，国内保守派势力依然强大。刚上任就放弃卖油这个“金饽饽”，不单会得罪相关利益集团，还会增加财政不确定性。佩特罗要推进民生福利，兑现承诺，不得不考虑“钱袋子”的问题。其次，哥伦比亚总统任期只有4年，且不能连任。几个月前的国会选举，没有任何政党获得半数以上的议席。十几个政党瓜分国会，免不了互相扯皮。新总统要团结国会，与不同意识形态的政党合作，对他的领导力提出很高的要求。

20年前，拉美曾迎来一波“红色浪潮”，委内瑞拉、巴西和智利的领导人，分别代表了激进派与温和派。如今这一轮“浪潮”，民众在失望与愤怒中选出来的领袖，立场更为多元。不管外界给佩特罗贴什么标签，最后能够定义他的，是未来4年里能实践的承诺。历史上，哥伦比亚的左翼运动从未一帆风顺，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应该对那些真正坚持理想的人，报以尊敬与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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