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机会毁掉自己绕不过的情敌?_风闻
张佳玮-作家-2022-07-29 21:11
东晋大权臣桓温的老婆南康公主,听说桓温娶了李势的女儿为妾,拿了刀去杀李氏;李氏平静地拜见公主,公主抛了刀子,说:
“我见汝犹怜,何况老奴!”——这故事众所周知,“我见犹怜”,如今都算个成语了。
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其母乃是腓力二世的老婆奥林匹亚斯,为人甚为剽悍。听说腓力二世在色萨利找了个姑娘尼刻西波利斯Νικησίπολις,又传闻这姑娘对腓力施了巫术,让腓力迷迷瞪瞪,于是凶巴巴地把她召来,一看:真美。
于是奥林匹亚斯赞叹“你最好的巫术就是你自己!”从此和尼刻西波利斯结为好友,关系融洽。
这大概是希腊版的“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金庸小说《越女剑》里,也有类似的情景:
大背景是春秋时吴越争霸,范蠡将心爱的西施送给吴王夫差行美人计,自己则和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要灭吴国。
范蠡从村女阿青处窥得了一点天下无双的剑法,但阿青又爱上了范蠡,离去了。小说结尾,吴国已灭,范蠡重见西施,本来至为喜乐,阿青却要杀了西施;然而阿青剑指西施心口,一见西施的美貌,杀气变失望,失望变沮丧,沮丧变惊奇羡慕崇敬:
“天下竟有这样的美女,范蠡,她比你说的还要美!”于是走了,留下西子捧心这一幕绝美的场景。
这大概是武侠世界版的,“我见犹怜,何况范蠡!”
西施在小说里虽然贯彻首尾,其实只有一句对白——“少伯,真的是你么?”——所以**《越女剑》其实是范蠡与阿青两个人的故事**。
西施作为小说的冲突核心,却只是一个美好悠远的梦,恰如结尾那美到极致、名垂千古的西子捧心一般。
所以我喜欢这个故事的所在,也是范蠡与阿青,各自的选择。
某种程度上,范蠡与阿青确是相似的:有所执着,但又不至于为了所执而失了本心。
阿青的离开与范蠡的归隐,是俩人各自的潇洒。
历来西施与范蠡故事,有许多种说法;不同说法,自然寄托不同的理念。
宋朝有位董颖,以如下句子写过西施:
“尚望论功,荣还故里。降令曰,吴亡赦汝,越与吴何异。吴正怨,越方疑。从公论、合去妖类。”
这个传说里:吴国已灭,西施还望吴国厚待她,但吴国却要杀她,还振振有词:
赦免了你,越国和吴国又有何分别?
——是不是有些残忍?
正史记载,我们都知道,越王勾践可与共患难不可共享福,兔死狗烹杀了大夫文种,范蠡则,早早归隐了。
《越女剑》的小说里,并未因范蠡是主角、越国是看似正义的一方,便大肆赞美勾践。相反,小说里将勾践隐忍阴险的一面,描绘得颇为出色。小说结尾,范蠡逃出生天后,也没想过功名富贵;为越王平了吴国立了旷世奇功后,却是对西施道:
“咱们换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来了。”
金庸给了范蠡和西施一个归隐结局,也算是尽善尽美。毕竟,“从公论合去妖类”地杀了西施,是冠冕堂皇一本正经的姿态;按《史记》,范蠡后来还去齐国当了官,还当大富商成了陶朱公,甚至有版本道范蠡杀了西施,有点像后来所谓关羽月下斩貂蝉的传说——相比起前面这些零碎琐屑来,范蠡决定遁世,去太湖划船再也不回来,确也是隐士看透世情的做法了。
譬如《笑傲江湖》里,令狐冲看了任我行推翻东方不败后,心想远远看了,俩人也没啥区别,于是断然不入日月教,和任盈盈一起归隐。
譬如《鹿鼎记》结尾,韦小宝觉得宫廷与天地会都待不下去了,于是“老子不干了”。
这样的范蠡,很通透,很潇洒。

但更有意思的,是阿青。
金庸小说里,男女主角都有,但毕竟男主角多些,且男主角大多挺招女孩子喜欢,连郭靖这么个老实人,都有黄蓉、华筝与程瑶迦倾慕,更不必提杨过、韦小宝与张无忌了。
招人喜欢的男人,便免不了女性内争: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陈家洛爱哪一个?温青青经常为袁承志招女孩子喜欢而生气,华筝也给了郭靖黄蓉足够多烦恼。任盈盈虽然豁达,终究还是欣慰于令狐冲“念着自己多一些,念着小师妹少一些”。张无忌那边四女同舟,得亏小昭和殷离退出了,但赵敏和周芷若,终究也让张无忌头疼不已。
这种后宫内斗,算是中国历来男性主导小说的常见模式。
最著名的,自然是《金瓶梅》。西门庆里里外外的老婆情妇们,争先恐后变着花样讨好西门庆,甚至互相戕害。
反观《越女剑》:
阿青在见西施之前,也颇有点为爱痴狂,嫉妒西施,杀之而后快的劲头。
但一见西施,惊于西施的美貌,自愧不如后,没下手杀她,转身走了。
固然这里的重点,是西施不可思议的美貌,足以让情敌都为之动容;但细看阿青的行为,却很有意思:
她不闹范蠡,觉得范蠡跟自己好不了,就杳然而去。
在范蠡与西施重聚之刻,她奋然来杀西施,发现她确实美,就又一次杳然而去。
阿青没得着心爱的范蠡,一度迁怒西施;剑指西子心,立刻就能杀了西施。
但终于也想通透了,没再接着闹:
与其吃醋雌竞争宠迁怒,不如潇洒地一走了之。
西施的确美,自己的确没得着范蠡,就这样吧,走就走,又怎么地?
恰似周芷若与赵敏抢张无忌抢得风生水起,殷离反而不要张无忌了似的。
这份来去之间,自有一份大气与潇洒——不愧是左右了春秋历史的天下第一剑,才不在乎儿女情长这点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