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向爽剧做不了“女权模范”，而是一杯定制的奶茶_风闻

书接上文。

围绕着《梦华录》这部电视剧的种种正义和批评，抛开单纯的扣帽子游街和下三路人身攻击，其实反映了当下普通观众评价文艺作品的一个很无解的现象：

“三观党”、“历史党”、“原著党”三者原本就不可能实现完美共存。

如果你嫌弃剧情人物的做派和故事过于“现代”，不尊重历史真是，要完全还原历史，那么历史人物的价值观和行为逻辑本身就一定会有和现代索推崇的“三观”冲突和矛盾的地方；

如果你要做到站在今天的立场上的绝对先进的“三观”，就一定要对原著进行适当的改编和扬弃，这种改编能否实现“三观”的丝滑过渡，能否做到让原著党不愤怒也是很难把握的。

就像现代的观众无法接受一个欢欢喜喜给人做妾的女主，这种“尊重历史”无法取悦现代人的“三观”；而一些打着反映古代“嫡庶尊卑”的电视剧无非是现代的作者把自己带入到了“大婆”的身份里用脑洞在打小三，看似“三观正”，其实既不尊重历史也不是健康的三观（PS：如今的很多小说电视剧里的那一套封建礼制其实是作者根据现代人内心深处的需求臆想出来的）。

当然，我并不是想站在《梦华录》这部剧的一方去攻击那些批评者，没有什么剧是不能被批评的，大众有从任何角度批评任何作品的自由。况且“好剧上映好评如潮”“当红明星口碑爆表”也是非常罕见的：

《走向共和》上映时被学界以歪曲历史的名义强烈抵制，

《甄嬛传》上映的时候被观众普遍认为远不如TVB的《金枝欲孽》，

《87红楼梦》上映的时候大家都说陈晓旭的林黛玉“一点也不像”，

周杰伦在他创作生命最旺盛的时候一年一张专辑年年被媒体批“江郎才尽”，

如今被封为神演技的“巩皇”巩俐在90年代入选“最讨厌的十大女星”，理由是“演技太差”……真实的褒贬与口碑都是要靠时间来沉淀和检验的。

问题在于，如果我们跳出对《梦华录》这一部剧个体的褒贬来看近年来的国产剧评价的舆论氛围，就会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一部热门的电视剧出炉，网络平台上此起彼伏的是首先是这部剧的立意、剧情、人物设定、对话甚至是用词有没有让人不舒服、不认同、“三观不正”的地方，如果有，则打成“烂片”吐槽之；其次是给电视剧找bug：哪些情节不合理，哪些对话没逻辑，哪些细节和历史不符，如果有就拎出来吐槽和恶搞。（当然，反过来也成立，粉丝拿出来吹的也是所谓立意、人设、细节）

而我真正希望却越来越少看到有人议论的是——这个故事好不好看！

与其去唇枪舌剑八百回合《梦华录》到底是不是反帝反封建，是不是“真女权”，北宋东京有没有萤火虫，女主到底是在做正宗点茶还是模仿咖啡拉花，我其实更关心的是这是不是一个吸引人的好看的故事。“故事好看”也正是上面那一大串看似无解的悖论唯一解决方案——

对于粉丝来说，无论批评者多么“上纲上线”多么“杠精”多么“别有用心”，只要这个故事吸引人，大多数观众即使每天被批评的声音轰炸，还是会忍不住看下去，就像当年的《还珠格格》全民批判、《流星花园》闹到被广电停播，但丝毫不影响这两部剧的江湖地位、收视率和国民度，主要演员也因剧吃了一辈子的红利，毕竟《梦华录》本身的定位就是流行古偶，又不是要写进教科书的，即使豆瓣评分下跌后面也会因为时间滤镜涨回来。

对于批评者来说，无论他们口中的粉丝多么疯狂，无论如何被按头安利、鹅厂的营销如何财大气粗一手遮天，甚至无论落后的思想如何根深蒂固，只要是剧不好看，观众也会逐渐提不起兴趣弃剧而走，慢慢地这部剧也就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没有人提起了，这不比每天发一百个帖子痛心疾首还要来的大快人心？

而《梦华录》的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本质上，《梦华录》和其他以网络平台播出、大众收视为定位的电视剧都是当下娱乐流水线上的工业品。就像如今市场上汗牛充栋的网络小说一样，已经变成了完全以读者/观众为甲方爸爸的定制产品。

就像这次《梦华录》被批评者大骂特骂的所谓“双洁”营销（男女双方之前不能有情感经历，或者必须都是处男处女），就是网络小说圈的产物——在文章开篇先为读者“排雷”，也就是把这篇小说的所有要素都给你列出来，是HE（好结局）还是BE（坏结局），是虐文还是甜文，故事发生的背景是什么，男女/男男/女女主人公是不是“洁”（这个设定有够恶心的），中间有没有转折，以至于更多零零碎碎七七八八的细节恨不得都给你标清楚，保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会受到任何“惊吓”。

那你会说，岂不是也没有任何“惊喜”了吗？没关系，甲方爸爸不在乎，作者只是一个把甲方爸爸想要看的故事花费时间精力和文笔（放到电视剧中就是演员和服化道）表现出来的工具人而已。

如果说上一个时代的文艺是读者和观众下馆子，吃的是饭店的牌子和大厨的手艺，那么现在的文化产品消费差不多就相当于你去街头的奶茶店点奶茶，一张表格刷刷刷先勾好大杯、半糖、去冰、加仙草冻、珍珠换芋圆、果葡糖浆换0卡糖、双倍果肉……

柜台里的店员争分夺秒刷刷刷给你弄好递到你手上。你喝到了奶茶，得到了快乐，此刻米其林大厨的手艺雨女无瓜。

**那这些爱好喝奶茶的甲方爸爸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样的产品呢？一言以蔽之：女性向爽剧。**至于这个剧本是不是“纯正女权”，是不是“彻底反封建”，并不重要。只要是能够服务女观众、满足女性群体内心的本能欲望，让他们爽到才是最重要的。

女权思想可不可以让女性爽到，可以，所以女性向爽剧中必然会带有女权的元素，或者在宣传的时候去打女权主义的擦边球；封建主义压迫和剥削女性，女性地位极其低下，自然在女性向作品中是必需反封建礼教中那些压迫女性的元素的。

但是如果一些设定不符合女权思想，或者本身就是封建糟粕，但是略加粉饰之后依然可以让女性爽到，女性向作品也是绝对绝对不会拒绝的。

比如嫡庶尊卑这玩意儿近十年来被女性向作品玩出了花儿，大老婆如何尊贵，小妾如何生死由人、嫡女如何高人一等，庶女如何处处不如，仿佛嫡庶尊卑成为了社会运转的铁律，就差搞一个嫡皇帝庶皇帝出来了。架不住现代女性一个个爱看，感谢现代法治社会严格要求一夫一妻，电视机前的各位观众一个个可不都是尊贵的正房夫人和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公主”嘛。

再说“独立女性”这个词。很多网络女权原教旨主义者心中的完美“独立女性”是“遗世而独立”的：不能靠爹，否则就是臣服于父权不算独立；不能拿男人一针一线，不能在事业上接受男人的帮助，也不能在男人面前撒娇伏低，否则就是靠男人的娇妻不算独立（甚至不能结婚，否则就是“驴”）；不能从事服务性行业，发展事业的过程中不能因为外貌和展现女性魅力给自己加成，否则就是以色侍人，不算独立……

那女观众多半是不干的。因为“爽”在人性中自带的两个属性便是“天赋异禀”和“不劳而获”。

其实我们拿出历史悠久的男性向作品作为对照就很容易理解这种**“女权但不完全女权”“独立并不完全独立”**的状态。

有趣的是，所有的男性作者创作、面向男性读者的爽文作品从来不会为了追求“独立男性”而拒绝女人的帮助，甚至不会为了“男权尊严”而强调主人公的个人奋斗。

现代的男性向小说要不是天赋过人、骨骼清奇、废柴的外表下具有特殊的潜质，机缘巧合下和各路大佬成为朋友或是拿到秘籍练成神功（现在有的小说甚至发展成只要打卡就能升级的模式），一路走上巅峰不会缺少各路或出身高贵、或武艺高强、或温柔贤惠、或古灵精怪的各路美女成为自己的解语花、贤内助和左膀右臂。古代小说更是如此，甭管古代真实的秀才有多难考，男主个个都是进士打底，状元手到擒来的文曲星，落难有侠女救命，赶考有狐仙献身，逛妓院有花魁重金资助，做家教有小姐私定终身……

这套路你说他“男权”吗？按照今天很多网友的标准很难说不男权：男性沿着父权社会的固有晋升通道走向成功，女性只是“战利品”和“工具人”；你说他“独立”吗？很难说独立。者说不用独立奋斗而是靠着各种外援和奇遇得到成功和快乐才是这类作品真正的爽点，这种爽文的快乐是不分男女的，只不过根据服务对象的不同、时代氛围的不同照方子抓出来的药有具体的区别而已。

男性向爽文让穷书生做了前年的白日梦但也能经久不衰，如今女人也消费一下面向自己的爽文似乎也没有什么危害社会的罪过。仅此而已，既不用把它拔高到“拳打关汉卿的当代名著”也没必要因为它“女权不彻底就是彻底不女权”而踩成“大毒草”。

正因为如此，如果我们跳出“女权”这种上纲上线且解释权五花八门的“标准”看《梦华录》这部女性向作品，可以说这就是一部“照方子抓药”的针对当下女性观众群体的女性向爽剧，是一杯送到观众手里的甜甜的奶茶，而且无论是故事的编排、演员的颜值和演技、服化道的精美都是同类型中上乘的，豆瓣8.8有虚高，但是我认为7分到7.5分是实至名归的。

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梦华录》已经完结了，我们不妨就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看女主赵盼儿折射出了什么样的爽剧“代入感”，也就是当代都市职业女性白日梦中的“完美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首先是美貌。刘亦菲的美貌这个不用多说了。

然后像赵盼儿那样聪明、悟性高，技能还要特别多，当下女性追求的“有才”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淑女技巧，你的技能还得特别“社会”，比如说剧中的蹴鞠、筛子赌博这种“男性化”的技能也不能输给男性，然后就是赚钱的业务技能，比如说算账、市场调研、本行业的专业知识储备和实操技能（剧中的点茶、茶百戏），还得有团结领导一个团队的能力。

另一个配置是有钱，会搞钱。别看这部剧女主的人设左一个“贱籍”，又一个“自卑”，但是赵盼儿开局就是一个富婆，可以养一个小白脸三年，帮他买房落户，顺便给自己也买一份房产、田产落一份户，然后经营一个颇有名气的店还收藏了一堆顶级艺术品的有钱。然后一路到东京做生意直到后面开酒楼，女主的赚钱之路一直都不算坎坷，凡是钱能解决的事，甚至女主都优先用钱来解决。

性格上，推崇冷静理智能扛事儿。同样是爱情主题，当下女性理想中的恋爱状态早已不是琼瑶时代的“你是风儿我是沙”，“我来加入这个家”，而是理智到让很多人看女主不顺眼。赵盼儿的第一段和“前夫哥”欧阳旭的恋情，与其说是郎情妾意订终身，不如说是一场你情我愿的“风投”。

被批评者大骂“封建思想”的三年交往发乎情止乎礼其实换一个角度看无非是赵盼儿对投资产品质量的不确定因而留了一笔尾款没有付而已。而当欧阳旭变心，赵盼儿很快拿出了一个“分手补救条款”想着止损，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自我检讨自己“看人眼光差”，倒是对“前夫哥”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社会关系上，较劲要广、情商要高，上能结交达官显贵，下能打动贩夫走卒，远能在朝堂上临危不乱，近能帮姐妹们摆平各种麻烦，在多复杂的局面中都能立足。

但是在这样一个女性向“白日梦”里，当代大多数女性观众并无法完全做到一些女权主义者心中“独立女性靠自己不靠男人”，想法，他们就如同和古代才子佳人小说里的穷书生一样，如意郎君也被他们视为“战利品”和“工具人”。这意味着：

女人有钱，会赚钱，但身边的男人得更有钱，最好是old money那种。

女人自己赚钱自己花，但是她的男人对她必须视金钱如粪土，有求必应买买买，适当的时侯拿出房产证和钥匙压惊。老婆需要投资一定是要一万给两万，要100万给300万

女人得自己扛事儿，遇事不能先求人，要独当一面。但是背后的男人要权大势大，默默保护，要是有人敢欺负我，白马王子必须秒变霸道总裁，强势镇压“黑恶势力”后化身小奶狗讨媳妇儿欢心。

不仅如此，后期女主阵营中还多了一个人傻钱多的“投资人”，作为董事长什么都听总经理（女主）的，还时刻化身跟班、粉丝、助攻、损友、送外卖的……

让我觉得更有意思的是《梦华录》里有一个很明显的“逆男性爽文设定”。我们知道，在男性爽文里，凡是拒绝了男主的女人、背叛了男主的女人、在男主成长道路上践踏过男主尊严的女人一定会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情场失意，下场悲惨。

这样的套路在《梦华录》里逆转到了“前夫哥”欧阳旭身上，自从他贪图富贵抛弃了女主，没有像陈世美那样青云直上，一堆人维护，而是开始无穷无尽地倒霉、被外放、被退婚、一路得罪人一路被人看不起一路被人当枪使，最后黑化，众叛亲离成为笑话。于是“前男友一路倒霉”成为了堪比“莫欺少年穷”的爽点。（PS：你要问我看完全剧，最喜欢谁的戏份，不是男女主，我还就是爱看前夫哥出场，最爱看他红着眼眶一副“莫欺少年穷，老子黑化整死你”的表情然后一本正经不分场合地胡说八道~）

另一方面，《梦华录》的男主顾千帆的塑造也并非完全服务女主的“工具人”，他的存在帮助女性“圆梦”的同时并不会另一部分男性观众反感，因为他的人设同时也是当下很多男性的理想投射——又帅又酷文武双全，泡得到仙女镇得住领导，向上管理左右逢源带领导飞，名校毕业体制内公务员，独当一面的同时还有一个权势滔天的爹上赶着帮自己摆平麻烦，自己的理想不是出将入相、匡扶社稷是混到一定职级就躺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着平淡而富贵的生活……

总而言之，和《东京梦华录》这本书一样，电视剧《梦华录》就是通过回忆和想象为观众创造出一个华丽的“白日梦”，它如梦似幻、精致优雅、精准定位、结局美好。有人热爱它，因为沉醉于美貌和梦幻，有人反感它，因为这个梦不够“清醒”，我想最好的方法是各取所需，避开这部剧上映时的纷纷扰扰，把最后的评价权留给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