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事变,把“无常”带回日本_风闻
阿斯喵-于我而言,公共的才是生活,私人的只是工作2022-07-09 22:34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日本文化常有无常之感,不重生而重死,或是感慨樱花开落之片刻璀璨,或是迷恋百鬼夜行之神人同形。都说人死债消,死者为大。盖棺定论,安倍晋三突然以这种独特的方式离世,注定会被载入史册,不只是生前的功过是非,更是死亡的神秘方式,注定会在无常的日本文化中获得某种超越性的神格。
太平时代的超稳定和危机时代的超混沌,构成了日本文化中两种如影随形的气质。在秩序和无序的转换之间,往往只需一瞬。安倍之死,或许会召唤出一个更加魔幻的时代,一场日本全民性的转向。“菊与刀”的解读固然刻板,但依然深刻。这种判断,是基于日本国民性和相似历史情形的综合产物。面对危机,日本的心理积习或被激发、或被引导,但难以转变。
直到现在,我们才开始意识到“后安倍时代”的真正到来,显然安倍晋三的政治遗产将加速实现,同时某种名为“安倍主义”的系统性意识形态或许将很快地被安排上历史的舞台。这不是安倍生前的意志,但却是令安倍死亡的意志的表现。安倍的突然逝去,或许代表着日本以正常手段谋求国家正常化的事业功亏一篑,然后国势掉头向下。日本或许不能完成国家正常化的夙愿,但国家进一步的非正常化,却能把后安倍时代的日本变成影响东亚局势的风向标。
三十年的平成,把日本带到了进退不能的境地。安倍晋三是平成时代的最后掌舵者,是令和时代的真正开启者。安倍晋三之所以遭遇刺杀,是因为他的最长首相任期没有终结三十年的困顿,更是因为在他手上,就连这三十年的太平犬幻想也维持不下去了。此时此刻,一个源自于萨摩藩的前海自队员,刺杀了来自于长州藩的前日本首相,似乎战前的“萨长海陆之争”再现战后的日本,只是这一次更加激进的是海洋基因。这对东亚而言,似乎象征着某些狂暴的启示。
被压抑的欲望必然会以某种强制性的形式得以回归。日本被美国长期压抑的独立欲望,如果得不到常态的表达,必然会得到变态的表达。这种变态,相较于和平而言,是战争;相较于宪政而言,是军政;相较于民主主义而言,是民粹主义。安倍遇刺,如同萨拉热窝的枪声,不必然导致一场冲突,但后续各方的负面预期与自我预言实现,或许将再度促成新的战争。
战争与和平,从来都不是绝对对立的存在。因为人心思变也求安,战争本来就是和平状态迈向另一种和平状态的必然环节。一切的关键,在于人类的矛盾是否能够解决或者以何种方式解决。当有力量的时候,力量是和平;当有和平的时候,和平是力量。一切都取决于和平和力量之间是否平衡。
走出战后,一直是日本右翼的夙愿。战后之后,如何开启,却困扰了整个战后的日本,左翼的答案被美国扼杀,右翼的执念被美国压抑。无法与曾经的受害者和解的日本,注定无法迈向“战后之后”。战后之后,难道会是以“安倍之死”为自己的开端吗?但历史总是在否定之否定地螺旋前进,“战后之后”会不会是战前的再度上演?谁能保证曾经狂暴化的日本法西斯不再登场呢?安倍作为日本的掌舵人是有定力的。但安倍之后,日本谁还有这样的领导力呢?
安倍晋三作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他生前的路线是让日本成为一种常量,尽管这需要日本的变化才能实现。不过作为“保守本流”的他,或许没有将自己的“君子豹变”变成日本根底的气质:君子是心有坚持,豹变是因势利导。坚持是顺应的根据,顺应是坚持的方法。但安倍的政治成熟,未见得能代表日本民族的政治成熟,甚至安倍的突然辞世或许会带走日本民族本就不多见的政治成熟。安倍走后,日本还将变化,甚至是剧烈的变化,但不再是把常量当做瞄准的目标,而是不可遏止地成为东亚更大的变量。手段成为目标,日本的战略迷失将再度上演。
整个日本目前十分平静,仿佛安倍之死是一件意料之事,该选举的还在选举,该有的行程丝毫未变。但这不是真相,而是因为日本并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反应。日本特有的关于气氛和从众的心理,使得日本国内依然在期待有权威的声音来定调,否则日本民族的时间会定格在安倍被刺杀那一刻。谁会在接下来出场?是岸田文雄一统群豪,还是麻生太郎旧梦重温,抑或是鸭子划水,等待尘埃落定?
取代安倍晋三这个“幕府将军”来主导日本局势的,不一定是日本人,还有可能是那艘塑造了现代日本的美国黑船。在日本渴望一个领头人的时候,美国会很自然而然地会充当牧羊犬,或许羊群不只是日本人,还有那些真正的慕洋犬。在安倍遇刺的这一刻,如果一个人不感到茫然,要么是因为参与了这件事,要么是因为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只有在片刻茫然之后,迅速清醒并采取合理行动的人,才能真正地理解究竟这一刻发生了什么。
日本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了种种“事变”的字眼,虽然这只是日本对于否认事实的修辞。但这次安倍被刺事件,或许可以称之为“安倍事变”。因为以日本社会从众心理的风潮,“事变”不会只此一件。当日本反对日本的时候,暴力必然发生,并成为表达政治意志的唯一手段。因为唯有如此,才能最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并且制造自己想要的形势。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但历史教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记不住任何教训,但如果我们本来就还活在历史的延长线之中呢?曾经因为冷战的缘故,“去法西斯化”的人类共业并未在东亚真正完成,因此我们实际上活在“不够战后的战后”。不完成二战之后本应完成的“去法西斯化”的伟大斗争,世界得不到真正的和平。为了避免战争,完成“去法西斯化”的事业,既要清理法西斯的历史旧债,也要预防新法西斯卷土重来。
当东亚各民族遇到近代,有的成了殖民帝国,有的经历了殖民现代性,有的在反殖民过程中获得了鼎故革新的主体性。种种道路有交叉,也有矛盾,但终究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一个民族如何获得自己的现代性?以邻为壑,自然是冤冤相报;离岸平衡,终究是玩鹰啄眼;唯我独尊,势必成水火不容。东亚遭遇巨变,各民族被迫分离成为彼此相异的碎片,原本的命运共同体,反倒成为了各个现代东亚民族诞生后被迫剪断的脐带。血本来是该流动在体中,但却被迫流出彼此的体外。刀兵相见,取代了曾经的礼乐相交。施暴者,心有余悸,不敢回望历史;受害者,念念不忘,历史难成桥梁。东亚不该主动重复曾经被动的历史,但历史却总要固执地重复两次。这次,历史断裂的开端依然是在日本。虽然在核时代,底层逻辑已然不同。
安倍之死,就是“事变”。“事变”之后,必是潮流,如同漩涡,将各种人和事卷入。无关者变成关系者只是时间问题,最终“事变”将变成所有人的事。当一个民族的顶尖人物遭遇不幸的时候,通常这个民族要么陷入伪装的坚强,要么进入神幻的迷狂。曾经支撑安倍晋三走上顶峰的力量,一旦安倍这个点被取消,这些力量将会被迫下降,并从建设性的力量变成破坏性的力量。理解历史,必须从顶点下降的中途才能看到未来的影子。正如未经过顶点的抛物线永远只是曲线,从根本上是无法把握轨迹的。
这个世界最需要政治家的时候,日本却少了一位。常言道,彼之英雄,我之仇雠。但每个民族都能被政治家引导的时候,世界总能太平一些。一个政治家的养成,往往比一个贵族的养成时间更长,往往比一个学者的养成难度更高,往往比一个将领的养成概率更低。日本后继无人,即便还能再出人物,也不是太平世界的缔造者和捍卫者,而是各路群豪的龙蛇演义了。安倍在时,不觉有异;晋三不成,不见其比。或许,未来的日本人将很快感觉到这一点。
不是每个民族都能顺利走完自己的长征,因为有的在起点夭折,有的在中途覆灭,有的在终点前力竭。安倍晋三,不生则死,不死则生,但生死之间的这道关,终究是难过。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