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 高考结束了，农民子弟的未来在哪里？_风闻

这篇文章酝酿一年多了，本来是想讲中国农村的未来，这不赶上高考了嘛，作为通过高考出来的农民子弟，不可能不关注，于是也在思考高考和农村的关系。

兜了一圈发现，中国农村的未来仍在农民子弟身上，高考越来越难改变这个群体的命运，很多农民子弟最终都不得不回到农村，所以索性将农民子弟的未来和农村的未来一起讲，以下是全文：

对于农村孩子来说，有两组数据是比较残酷的。

01

残酷的现实

一组是985、211大学里农民子弟所占比例。最新的数据我没查到，2017年曾出过一个，数据显示，985、211大学的农村学生所占比例持续下降，比如北京大学里，农村学生所占的比例在10%左右，清华大学里面农村学生所占的比例不到17%。

农民子弟越来越难通过高考改变命运，越是好的大学，农村学生所占的比例越小，多数农村孩子就算考上大学，也只能读个二本、三本，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教育资源差异，教育投入差异（指家庭投入），都造成了农民子弟出头难。

第二组是就业数据。前几天，国家统计局对外公布，4月份我国16—24岁城镇人口调查失业率达18.2%！

这一数据的“分母”是该年龄段城镇常住人口中的经济活动人口，不包括农民子弟。目前全国16—24岁总人口约1.3亿人，城镇经济活动人口仅占五分之一。

没有人去统计农民子弟的失业率，估计也不好统计，但比例肯定不会低于18.2%。

这意味着，很多农民子弟就算考上大学了，也不得不面临毕业等于失业的问题。

我为什么说这两组数据很残酷，因为几乎无法改变。

无论入学，还是就业，都不仅仅是靠个人努力就能搞定的，家庭因素不容忽视。

农民子弟拼命逃离农村，哪怕考上大学了，最终可能也不得不回到农村。

那么中国农村做好迎接这些大学生回来的准备了吗？

我为什么这样提问？而不是问农民子弟做好准备了没？因为我一直认为个人是时代的浪花，没有时代配合，仅强调个人努力，多数人的命运是很难改变的。

80、90年代下海热，00年代网购热，10年代自媒体热，赶上了，农民子弟改变命运不难，没赶上，或者没踩上节奏，往往举步维艰。

这就是大时代的魅力。

那么农村什么时候才能迎来大时代？

有人或许会说，农村怎么会有大时代？我会反问，如果农村没有大时代，农民子弟回去干什么？他们不会在城市当蚁族？

进一步会问，如果农村没有大时代，怎么吸引年轻人回到土地上？凭什么只有农村出来的人才应该回去，凭什么只有农村的人才应该种地？

要城里的孩子去种地又凭什么？

下海热不是凭空出现的，那是改开来了，网购热也不是凭空出现的，那是互联网行业、物流行业得到了极大发展，自媒体热更不是凭空出现的，那是信息技术、互联网技术更新后的产物。

农民子弟，或者说年轻人为什么要涌向农村，我们当然不希望是被逼无奈，更希望是农村迎来了大时代。

02

往事如歌

农村淘宝、农业直播算不算农村的大时代，我认为不算，因为那不是农业本身的革命。

你指望农村淘宝、农业直播把年轻人吸引回去那是不现实的，他们只是在农村工作的城里人。

在古代，农村是国本，农业是根基。土地所有权变更是历代王朝兴衰的风向标，土地兼并完成了，王朝基本上就要走向末路了，所以历朝历代都高度重视农业问题。

而到了近代，农业成了工业奶妈，大部分国家的工业化进程都会以牺牲农民利益为代价。

但是，仅仅发展工业是不可能成为发达国家的，尤其对于一个大国来说，我从没听说哪个发达经济体只有工业强而农业拉跨。美国、日本、欧盟，它们无不走一条道路，那就是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用工业反哺农业，城市反哺农村，引导农业发生根本性变革。

而这个过程，就是农村的大时代。

改开40年，中国农村经历了诸多风风雨雨。

1981年，也是我出生那年，湖南农村推广包干到户，俗称“单干”，我的父母从生产队领到了自己的土地。

他们把所有热情投入到土地上，起早贪黑，夜以继日，很辛苦，但乐滋滋。

因为他们刚刚从饥饿年代走出，现在，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吃饱了。

1987年，村里有了第一批南下打工的年轻人，但不包括我的父母。他们热爱土地，他们甚至用一定租金（谷子），把出去打工者的土地领回来种，唯一的目的就是想通过土地多获得点收入。

1990年，我已经对农活有了体验。跟着热爱土地的父母，育苗、插秧、割稻谷、打谷，我的童年几乎都和水田有关。春天翻田，夏天插秧，秋天收割，冬天放牛。

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季抢收抢种。我老家有种比较好的经济作物——烟叶，每年春天种下去，夏天收回来，自己烤好，卖掉，能换些活钱。收的时候时间很紧，因为要尽快抢种秧苗，这样秋天还能收一季稻谷。

这意味着夏天里既要收烟烤烟，又要犁田育苗，最后还要插秧。

加上夏天时不时赶来的暴雨，那酸爽，终生难忘。

我从未体会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快乐，有的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酸爽。

每次我跟父亲提出腰痛的时候，他总用一句话回复我，小孩有什么腰？

可我确实腰痛啊，小小年纪，一度怀疑自己未老先衰。

我看了一眼犁田的老牛，它也看了一眼我，我觉得它是我的同类，我们惺惺相惜，互相同情。

每次割稻谷前，我都会拿着镰刀指向天空摆个造型，立誓要通过上学脱离农村。

如果那时候谁跟我说田园生活好，我会直接把镰刀扔过去。

当时，在我眼里，没有比农民更苦的职业了（尽管也不了解其他职业），我知道自己是农民的孩子，但打死我都不愿再做农民。

我压根没思考过什么叫生产力？什么叫农产品附加值。

03

呼唤时代

事实上，90年代的中国农村普遍上演着思想斗争。像我一样立志要走出农村的年轻人不在少数。

90年代，这是中国传统农业、传统耕作方式最后的余晖，仅凭个人体力能输出的最大值已经在这个时代绽放过。

如果80、90年代也算是中国农村的大时代，那么这个时代的上限就是让勤劳的人多收个三五斗，让父辈那一代感受一下从饥饿到温饱的变迁，但不可能留住年轻人。

进入2000年，中国农村迎来低谷。我没有具体数据，但身边的情况大抵如此。

大量农村劳动力来到东南沿海，他们宁愿做流水线工人，也不愿再回到水田里，其中也包括我固执的父母。

老家大量的土地荒芜，田没人种了，外出者出钱都请不到人种。

还好，国家有了一定积累后，并没有忘记农村，工业开始反哺农业。

“三农”年年一号文，而且越来越多资金开始向这一块倾斜。农村公路硬化，水利设施完善。

在1999年底，我国农村公路仅仅只有不到60万公里，进入21世纪，尤其是2006年以后，仅用了十多年时间，我国农村公路里程数就达到100万公里，而且全部实现路面硬化。

农村公路的发展是农村基础设施变化的一个缩影。

那06年以后的农村算不算大时代？仍然不是，顶多是施工队的大时代。

我有很多老表在这个阶段走向包工头之路，靠揽农村相关工程致富。

可是，你让年轻人都回去当包工头吗？不现实。

等到2010年前后，随着农村基础设施的改善，开始有资本流向田间。

我陆续听到有外地老板到我老家去承包水田发展农业。最牛的一家据说专门种青菜卖到香港，价格贼贵。因为他们在我老家的土地中找到了一种叫“硒”的微量元素，据说能防癌，另外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功效。

我隐约看到了中国农业的未来，那就是农业工业化。

大概在这个时段时间前后，村里两个弟弟大学毕业，他们选择回到农村，一个做起了农村淘宝，一个进军乡村干部。

但严格来说，他们不是真正的农民，他们并没有为生产环节助力。

04

农村崛起

在我看来，农业工业化的关键在于两点，一是生产效率，二是农产品附加值。

其实这两者也可以合在一起，就是附加值，我之所以把它分开，前者是为了强调生产过程工业化，后者是为了强调产品本身的工业化。

除此之外的物流保障、社会管理尽管也很重要，但不是核心。

农业要实现工业化必须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土地使用权问题。

时间轴再次拉回1981年。“单干”把我父母那一代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他们通过勤劳的双手和国家不断改良的种子技术、化肥技术养活了自己。

可个中辛酸我尝到了，而且不可能富裕。

当时间来到2010年以后，土地在以家庭为单位，小作坊式生产中的效率很难再提升，土地吸引力下降，农民宁可去打工，也不愿回到地里。

这一局面，只有通过工业化去改变，而工业化的前提就是规模经济。

2014年，中央和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引导农村土地经营权有序流转发展农业适度规模经营的意见》，要求大力发展土地流转和适度规模经营，五年内完成承包经营权确权。

2019年，我那个做农村淘宝的弟弟和另一个村民承包了村里100多亩水田，成为村里第一代规模经营参与者。

承包之后，他干起了当年父辈干过的事，先种烤烟，再种水稻。

和20年前不同的是，这次所有秧苗都不用自己培育，镇里另外的承包者统一种植，销售也不用管，专门有农业公司上门采购，这是工业化生产的具体体现。

在种植环节，所有过去需要人力完成的事，全部用机器替代，牛下岗了，用上了犁田机，还有打孔机、插秧机等等，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

这些机器在平原地带或许并不稀奇，但在湖南这种丘陵地区，大面积使用确实是2010年以后的事。

除了土地承包，据我所知，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陆续有大学生返回，他们在家里搞起了水产养殖、畜牧养殖、果园种植。

工业化生产带来的利润也是可观的，2021年，我弟仅在烤烟一项上就挣了30多万元。

很多返乡的年轻人都靠土地挣到了钱。

这算是中国农业的大时代吗？

我想应该算，但仅仅只是开始。

05

属于农村的大时代

农业工业化的前方不仅是低生产成本，还有高农产品附加值。

“富硒”或许是一个概念，或许真有作用，但明显带有地域性，靠老天爷赏饭吃。农产品附加值的提升更多依赖科技。

譬如丹麦畜牧业，以大家最关心的牛奶为例，丹麦的牧场执行标准为一毫升牛奶中细菌数低于五万，而实际生产中，95%的牧场一般标称细菌数低于三万，接近巴氏消毒后的安全标准。

放眼全世界，此标准只有荷兰能勉强相比，足以说明其中的科技含量。

我们都羡慕北欧国家高福利，像丹麦这种国家，它靠什么支撑高福利？无他，高附加值产品。而农产品就是它的代表。

在丹麦的全部对外出口中，农业相关产品占了四分之一，光猪肉出口就高达全国出口总额的6%。

丹麦牛奶、丹麦猪肉，丹麦农产品凭借强大的科技优势赢得市场，并为它的国民提供福利。

今天的中国城镇化水平来到64.72%，不代表农业不用发展了。就算未来达到80%，甚至90%，也不可能放弃农村，相反对农业会越来越依赖，这里面蕴藏着无数机会。

中国市场不够大吗？随着中国人生活品质的提升，对农产品质量要求越来越高，对高端产品需求越来越大。

除了中国，未来东南亚会崛起，并非幸灾乐祸，仅是实话实说，它们会重复中国的老路，农产品污染会越来越严重，但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却会越来越高，对农产品的需求也会越来越大。

丹麦农产品可以供应整个欧洲，而欧洲人口不过7个亿，东南亚加中国总共人口超过20亿，这是多大一个市场？

所以未来，中国农业不仅要在生产效率上下功夫，更要在农产品附加值上下功夫，这不是几个大学生能搞定的，需要更多资本进入，这是片持续增长的蓝海。

这就是农村的大时代。

06

尾声

30年前，当我从水田里直起腰，看到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拖拉机时，我疯了一样跑上去，抓住后挡板，一跃而上。

我以为这就算是享受到工业成果了。

30年后的今天我再来反思那段岁月，我意识到工业化离农村还很远。

那里真的大有可为。

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为了安慰谁，也不是为了呼吁什么，我知道我们的决策层目光更远，我充分相信他们不会忘记农村。

我只是在记录这个时代，记录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切。

希望我们的家乡越来越好。

全文完，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