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园|寻章摘句做考题,是否“唐突”了《红楼》?_风闻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2-06-10 19:33
张园|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博士生
本文系“探索与争鸣”微信公众号专栏专稿,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编辑部立场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
寻章摘句固然是一种阅读《红楼梦》的方式,只是高考命题人所提炼出的“移用”“化用”与“独创”,恐怕误会了红楼之意。题对额乃作诗之始,由宝玉提及的“新雅”二字而论,红楼不仅以不同于今人的方式写诗、评诗,更将诗作为一种涵养情性、教化人伦的方式,非区区“艺术效果”所能概括。
就宝玉在此回的题咏而言,“曲径通幽处”借用唐诗,“有凤来仪”化用《尚书》又暗合《庄子》,“沁芳”则由其独创,三者皆高于众清客用以衬托宝玉而说出的俗套。可见题咏的紧要之处,不在于修辞上的手段。
相比“翼然”与“泻玉”,“沁芳”之好处在于“新雅”。何为新雅?其一,《毛诗序》云,雅者,正也。宝玉题咏,固然不必“言王政之所由废兴”,然而此处既为省亲驻跸别墅,所题之名须“入于应制之例”。即,诗之格调须合于作诗之场合及所涉之人。其二,雅亦有宝玉所言“蕴藉含蓄”之意。三十七回起诗社,李纨道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也是用此字含蓄之意。其三,不板腐、不落俗套则为新。宝钗有段极好的解释,“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辞就不俗了”。新者,重立意之新,非一味求生。就此而言,宝玉借用古人诗句直书于入园山口,也不失为一种新。
**新与雅,隐隐照着《红楼梦》中诗之标准。**海棠诗社初起,李纨论钗黛之诗,“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黛玉诗),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雅者,“含蓄浑厚”,所作之诗“有身分”。新者,“风流别致”,“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或如脂批所云,一为“温雅沉着”,一为“逸才仙品”。今人重独创、革新,生怕与人撞了词句,而大观园论诗,长嫂李纨主推“雅”先于“新”。尽管此时大观园诗不再须颂圣应制,但诗之“身分”,或脂批所言的诗之“品行”,仍为海棠诗社所重。
**新雅之间,也有交锋变化。**三十七回咏白海棠,雅先于新,而三十八回菊花诗,潇湘妃子夺魁,则是因三首“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的诗。有趣的是,这些清新的诗题实则出自宝钗之手。黛玉长于新意,不过菊花诗夺魁也不仅因其新,更因“寓大意”,如“千古高风”、“孤标傲世”几句透着高雅的境界。回看元妃省亲时,也恰是黛玉作出了最好的应制雅诗,“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二句为证。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此为红楼中人第一次题咏,也是贾政及元妃试宝玉之才。宝玉自幼蒙元妃手引口传、识字读书,用政老爹的话,颇有些“歪才情”。然而这些才情在贾政试对额时尚可应付,元妃试诗时则可见与钗黛二人相差甚远。
不远处的二十三回四时即事诗,以“新雅”之标准视之,既非新又非雅。四首七律堆砌辞藻、编排丫鬟小名,如文中评语所言,“风骚妖艳”,为“轻浮子弟”所爱。脂批云,“四诗作尽安福尊荣之贵介公子也”。此时的宝玉,虽能在题咏中流露“新雅”之机,但究其心性,与那轻浮子弟又差几分呢?
宝玉写诗,常爱说在自己身上。四时即事诗,写“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从未将目光移开自我之“梦”。宝玉所作海棠诗,以闺阁字样写自己心事,借脂批言,“一心挂着黛玉,故平妥不警也”。直至白雪红梅即景联诗,相比钗黛湘三人,宝玉所写“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及“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仍未将旧典翻出新意,又局限于自己今日一早所见之梅花、所戴之蓑笠。诗句中所勾画的渔翁,其实也只是二玉之间的内部梗。
不过,如“沁芳”二字所暗示的,浸于群芳之中,宝玉外露的情在读诗、作诗中渐次收敛,立意与格调向“新雅”靠近。同在五十回,宝玉作《访妙玉乞红梅》,颔联有透断尘缘之意。黛玉评曰“凑巧而已”,言外却是此二句不俗。彼时在夜晚注视着倦绣佳人的梦中主人,成为此时衣沾佛院苔、出世又入世的瘦削诗人,诗中之情多了几分蕴藉与超然。
**只是宝玉的诗终究不够含蓄,他在“雅”这一层面的进步,更在于立意与品行。**至七十八回,宝黛共改《芙蓉女儿诔》,黛玉道,“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道,“论交之道,不再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论交友之道,《论语》言“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然而涉及男女之情,又不可同窗共室、唐突闺阁。此时宝玉斟酌诗句,既有真切的知己之情,也在男女之防中界定分寸,这是宝玉在诗中“雅”的成长。
同在此回的《姽婳词》以“恒王好武兼好色”开篇,谈不上温雅,却以“恳切”之笔诗解女儿之忠义。七十九回《紫菱洲歌》,宝玉心旌摇荡,忘记诗之定法,信口吟诗,言为心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几句古体歌行虽非含蓄蕴藉,却亦有恳切之意。对于贾环、贾兰,宝玉未尽为兄为长之责,但在与园中姊妹朝夕相处中,使手足成为朋友。《姽婳词》写君臣忠义,《紫菱洲歌》《芙蓉女儿诔》写朋友、手足、知己相交之道,诗之立意、品行、与身份已与试才时不可同日而语。

进一步言之,宝玉曾经外露的情,成为他走向诗之“新雅”的阶梯。《毛诗序》有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且“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在心中之动,发于外而成为诗。另一方面,“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诗亦是教化人伦、雅正风俗的方式。对于不喜读书仕进,大承笞挞也毫无改观的宝玉,诗之“雅”助其含敛情性,合于人伦,并以恳切之笔达致诗之“新”意,将心声与新雅联结。
由此反观“沁芳”,二字意味着宝玉在诗中、在大观园中成长的起始。**芳字不脱香奁之气,而沁字从水从心,正照着源于心声的诗之发端,也是宝玉由匾额到歌行、由作诗到体悟人伦的最初一步。**题咏之初拟此二字为亭名,宝玉暗度陈仓将之也用作泉名、闸名、溪名、桥名,一向严厉的父亲竟然默许。贾政的腐儒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我们常常忘记,年轻时的政老爹,“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虽自己“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却从一开始就认可了宝玉学诗。
《红楼梦》的故事停在八十回处,但程高续书中这对父子的结局却颇为动人。宝玉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一如白雪红梅一节,他向贾政拜了四拜,而后抽身至白茫茫一片旷野。到头一梦,万境皆空。只是回望那源自“沁芳”的“新雅”诗教,及宝玉在诗中得以大观的情与人伦,竟难想象怎样的经历使其如此决绝、斩断一切情缘。彼时的宝玉,如若想起园内曾经的诗酒年华,又是怎样一番滋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