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新:老屋_风闻
虎落平阳-2022-05-11 00:14
老 屋
金新

不知何故,脑海里常会浮现出曾经的老屋:“保俶路54号之乙”。
儿时的家占地数亩,有平房、有楼阁,有竹园、有菜地,有池塘、有树林,地处由东向西蜿蜒保俶路中段的右边(相对的左边为“之甲”)。
其中最有趣味的当属竹园与池塘。
竹林有两片,据说都是代竹,现在看来应该是箭竹。竹林虽不大,但不可不说是私密地带,有一年夏天的傍晚,二哥在靠自称迅翁“私淑弟子”的浙江省文化局副局长许钦文私家院子的那片竹林里发现了一只脸盆大小的甲鱼,手忙脚乱地忙乎了一阵,终于将它五花大绑压在大石块下,不料翌日这东西竟然不辞而别。
至于池塘,其实是西湖汛期防水所形成的一条流经老屋东面的小河,对于宅院来说实在是“借景”。借景系古典园林建筑中常用的构景手段之一,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将好的景色组织到园林视线中的,分近借、远借、邻借、互借、仰借、俯借、应时借7类,老屋的池塘大抵为或近借或邻借或俯借之类。池塘里常有黄鳝在离水面一二公分处呼吸,尾朝下头朝上,稍远点看很像一根竹管子直插在水中,走近了才能发现那一张一翕的嘴。一次,二哥用夹煤球的火钳一下子夹住一条,不过最后还是放了生,大概不忍心它那痛苦挣扎的样子吧!

那时虽“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可对这个在当下价格不菲的野生小生灵却网开一面,即使粮食拮据的那些年头,也似乎有菩萨心肠。学会除了吃这东西外,还吃青蛙、蛇、猫、狗……那是上山下乡当了知识青年以后的事情。
老屋在我的心目中其实是一份念想。在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上山下乡的那些日子里——寒冬铲麦沟冻得双手裂缝纵横交错,酷暑“双抢”热得后背脱一身皮,有时精神不免颓唐,但一看到套着家书的那信封下方所熟悉的父亲的手迹“杭州‘保俶路54号之乙’”,心里就充满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因为在不远的远方“居者有其屋”。
记忆中,在打着具有“民国范”的“金界”石碑的园子的西北面有一排大小不等而连缀一体的房屋,计有九间平房一间楼房,房屋多了住不光,连堆柴与养鸡都各用了一间。
据母亲说,老屋下的那片土地是父亲民国时花20多条“小黄鱼”(金条)买下的,解放后土地国有,每半年要交72元地价税,相当于两个“工人阶级”一个月的工资。现在想来,父亲接受“和平老人”邵力子邀请取道香港投奔新中国,抛弃伪崇高凭心而论,爱国情怀应该是有的,对这块私有土地的情怀也应该是有的。只是,父亲作为一个民国法律界的精英头脑里压根儿没土地国有化这一概念。

记忆里,后来老屋下的那片土地被收回建造杭州市计量局了,土地上的房子以14元人民币一个平方加以“计量”补偿。不过,那时的14元还是很值钱的——鸡蛋6角一斤,猪肉6角8分一斤,带鱼2角一斤……
父母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30多年了,他们前脚后脚不到一年驾鹤西去,之前则从田园风光般的“保俶路54号之乙”走进狭窄而”屋漏偏逢连天雨”的公租房“宝石二弄”,走进镶着黑纱的镜框,走向南山公墓一平方米的10年续一次费的私人领地,走进20公分见方的骨灰盒子,永远了!

在渡过生命之河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正直或虚伪、高尚或者猥琐,从教或经商、打工或种田,求名或求钱……在彼岸,有许多墓,墓碑上雕刻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还有名字前的修饰语。
从“保俶路54号之乙”里走出来的我转眼间“垂垂老矣”,自己总在想,百年之后我的墓碑名字前应该写上“一个曾经囊中羞涩而有百万纸上财富的富翁”。
天国里的父母们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儿子现在住的只具70年土地使用权的130多平方的房子值几百万甚或近千万,更想不到的是,那曾经的“保俶路54号之乙”即便没有房子,仅那房子下的土地就值几个亿,变化真可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解甲归田”后一如既往爬格子写一些“不务正业”的杂文之余,有时也会出去走走,每当我经过保俶路总会在两个地方放慢脚步而踟蹰或曰徘徊,一个是“保俶路54号之乙”这“第一故居”地,一个是二次拆迁盖了价值近10万一平米高楼的“宝石二弄”这“第二故居”地,脑海里不免浮想联翩:我那儿时避雨的两棵高大的香樟树的华盖依旧,我那宝石山下断桥小学的同学大多不知拆迁到了何处,现在还好吗?他们都是“老三届”,赶上了上山下乡,回城后又赶上了拆迁下的房屋商品化!

教书先生教国文免不了接触小说《药》,结尾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缩着头,铁铸一般”“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药》中“乌鸦”细节乃鲁迅受俄国19世纪著名作家安特莱夫小说《沉默》的影响而虚构,“保俶路54号之乙”消失前却有一个真实的细节—— 老屋推到了,建筑工人挖地基至数米深居然发现一口完好的棺材,里面是一具完整的人体骨架,森森然阴气逼人。真想不到几十年来我们居然一直生活在白骨之上。其实,“生死本是一条线上的东西。生是奋斗,死是休息。生是活跃,死是睡眠。”

社会在发展,人们行走在消逝中。历史就是“消逝”的产物,“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所以历史没有假如。我将不能再看到我的“保俶路54号之乙”了,Ade,我的竹园!Ade,我的池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