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异趣:《老屋》两篇_风闻
虎落平阳-2022-05-11 11:08
【虎落平阳按语】“房奴”时代回忆“老屋”,不仅是灵魂的归宿,更是灵魂的放飞。
同题异趣:《老屋》两篇

老 屋(1)
周克武(湖南)
这一辈子,不管自己身居何处,在我的潜意识里,只有走进乡下的那栋老屋才叫回家。
我家的老屋,只是傍山而建的一栋普通农舍,土墙青瓦,杉木门窗。靠西头的几间,至今还盖着稻草,山风吹过,弥散着一股亲切的草屑味,淡淡的。可是岁月的磨蚀无情,如今老屋的鱼鳞瓦沟里长满青苔,黄泥墙壁粉尘脱落,两扇略显笨重的大门也是油漆斑驳,绽开一条条深深浅浅的裂缝,好似老人额头遍布的鱼尾纹。
老屋真的"老"了。落日衔山时分,我站在村口远远望去,它像在酣睡,许是太累,睡得那样安详、静谧。
我默默走近老屋。夕阳下,风如佛手,柔柔地摩挲路边的草木,没有声响;鸟儿慵倦地栖落在树上,伸出尖尖小嘴巴梳理自己的羽毛,没有鸣唱。也许它们此刻一如我的心情--轻轻抚摸深褐色的大门,却不敢推开,怕惊扰了老屋,惊碎了它的梦。
梦里有我的童年。也是在这样的傍晚,太阳渐渐沉落,屋檐下飘落起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催我回家的呼唤。我,还有鸡们、鸭们、牛羊们,朝同一个方向--炊烟轻笼的老屋,踏碎了一路残阳。我难以自控地抬眼望望,屋顶的炊烟仿佛还在,柴火饭的香味仿佛还在,飘飘拂拂,又落到了我的鼻尖上。此刻,我真想再像孩提时那样,一路飞跑进屋,猴急火急拈起一块香喷喷的白米锅巴塞进嘴里,再听一声母亲骂我"馋嘴猫"……
老屋是心的归宿。当我终于抬脚跨进门槛的一刹那,一种久违的感觉涌动全身:真的到家了。
老屋是父亲耗尽心血的杰作。我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起,他和一家人是在赤日炎炎的酷暑下挥锄破土,头顶满天繁星赶运木料、砖块、沙石,直至北风呼啸的严冬圆垛上梁。像春燕衔泥般,几经周折,终于盖起了这个属于自己的窝。那时候,每当亲友上门,父亲总会喜形于色地拍拍门窗,或者指指屋上的椽皮、横梁,夸他这房子坚固耐用。一个秋日,村里来了位摄影师,平日不爱照相的父亲,突然换上他仅有的一件中山装,拉着一家人在老屋前照了张相。还一再叮嘱我记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几十年岁月蹉跎,转眼间物是人非。奶奶和父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母亲也随我住进了城里。夜深了,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堂屋里,孤灯只影,满屋的冷清。
窗外的上弦月,瘦瘦的。也许是我与它相隔太久,彼此之间已经陌生,它刚刚露出半张脸,一转身,又躲进了薄薄的云层。我突然想起,儿时老屋的月亮似乎不是这样。那时,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夏夜,奶奶把在外纳凉的我抱上床,月亮也悄悄地从窗口跟进来轻抚着我的脸。我至今记得奶奶一直坐在床沿,边给我打扇边哼童谣:月光光,夜光光,伴随我家乖乖郎……我迷迷糊糊入睡了,奶奶的歌声还在继续,像温婉的明月,落在我的枕上,我的梦里。今晚,我可用记忆的碎片还原全部细节,却再无法听到奶奶的歌声。只有墙角那张静卧的雕花床仿佛与我达成心灵上的某种默契,无可辩驳地见证这里曾经氤氲的天伦之乐。
而这一夜,我久久无法入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太阳刚刚露头,温煦的阳光投射在老屋的房顶,染成一片熟悉的金黄。我在老屋的里里外外转来转去,每走一步,仿佛都可弯腰拾起儿时的一段记忆。门槛上,父亲抚膝而坐,眉飞色舞讲三国;杂屋里,母亲筛糠剁菜喂猪仔;后山竹林中,与儿时伙伴追追闹闹捉迷藏;屋前小道上,高举火把,紧跟大人去看电影……在我眼里,老屋是一本贮满情与爱的大书,翻开任何一页,都会找到生命之源的温暖。吃过早饭,我站在老屋门口与亲友们闲聊。邻家小侄劝我拆除老屋,盖幢时尚气派的"小二层"。
我摇摇头:不拆!他哪里知道,没了老屋,我的灵魂只能浪迹天涯。

老 屋**(2)**
金新(浙江)
不知何故,脑海里常会浮现出曾经的老屋:“保俶路54号之乙”。
儿时的家占地数亩,有平房、有楼阁,有竹园、有菜地,有池塘、有树林,地处由东向西蜿蜒保俶路中段的右边(相对的左边为“之甲”)。
其中最有趣味的当属竹园与池塘。
竹林有两片,据说都是代竹,现在看来应该是箭竹。竹林虽不大,但不可不说是私密地带,有一年夏天的傍晚,二哥在靠自称迅翁“私淑弟子”的浙江省文化局副局长许钦文私家院子的那片竹林里发现了一只脸盆大小的甲鱼,手忙脚乱地忙乎了一阵,终于将它五花大绑压在大石块下,不料翌日这东西竟然不辞而别。
至于池塘,其实是西湖汛期防水所形成的一条流经老屋东面的小河,对于宅院来说实在是“借景”。借景系古典园林建筑中常用的构景手段之一,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将好的景色组织到园林视线中的,分近借、远借、邻借、互借、仰借、俯借、应时借7类,老屋的池塘大抵为或近借或邻借或俯借之类。池塘里常有黄鳝在离水面一二公分处呼吸,尾朝下头朝上,稍远点看很像一根竹管子直插在水中,走近了才能发现那一张一翕的嘴。一次,二哥用夹煤球的火钳一下子夹住一条,不过最后还是放了生,大概不忍心它那痛苦挣扎的样子吧!
那时虽“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可对这个在当下价格不菲的野生小生灵却网开一面,即使粮食拮据的那些年头,也似乎有菩萨心肠。学会除了吃这东西外,还吃青蛙、蛇、猫、狗……那是上山下乡当了知识青年以后的事情。
老屋在我的心目中其实是一份念想。在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上山下乡的那些日子里——寒冬铲麦沟冻得双手裂缝纵横交错,酷暑“双抢”热得后背脱一身皮,有时精神不免颓唐,但一看到套着家书的那信封下方所熟悉的父亲的手迹“杭州‘保俶路54号之乙’”,心里就充满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因为在不远的远方“居者有其屋”。
记忆中,在打着具有“民国范”的“金界”石碑的园子的西北面有一排大小不等而连缀一体的房屋,计有九间平房一间楼房,房屋多了住不光,连堆柴与养鸡都各用了一间。
据母亲说,老屋下的那片土地是父亲民国时花20多条“小黄鱼”(金条)买下的,解放后土地国有,每半年要交72元地价税,相当于两个“工人阶级”一个月的工资。现在想来,父亲接受“和平老人”邵力子邀请取道香港投奔新中国,抛弃伪崇高凭心而论,爱国情怀应该是有的,对这块私有土地的情怀也应该是有的。只是,父亲作为一个民国法律界的精英头脑里压根儿没土地国有化这一概念。
记忆里,后来老屋下的那片土地被收回建造杭州市计量局了,土地上的房子以14元人民币一个平方加以“计量”补偿。不过,那时的14元还是很值钱的——鸡蛋6角一斤,猪肉6角8分一斤,带鱼2角一斤……
父母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30多年了,他们前脚后脚不到一年驾鹤西去,之前则从田园风光般的“保俶路54号之乙”走进狭窄而”屋漏偏逢连天雨”的公租房“宝石二弄”,走进镶着黑纱的镜框,走向南山公墓一平方米的10年续一次费的私人领地,走进20公分见方的骨灰盒子,永远了!
在渡过生命之河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正直或虚伪、高尚或者猥琐,从教或经商、打工或种田,求名或求钱……在彼岸,有许多墓,墓碑上雕刻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还有名字前的修饰语。
从“保俶路54号之乙”里走出来的我转眼间“垂垂老矣”,自己总在想,百年之后我的墓碑名字前应该写上“一个曾经囊中羞涩而有百万纸上财富的富翁”。
天国里的父母们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儿子现在住的只具70年土地使用权的130多平方的房子值几百万甚或近千万,更想不到的是,那曾经的“保俶路54号之乙”即便没有房子,仅那房子下的土地就值几个亿,变化真可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解甲归田”后一如既往爬格子写一些“不务正业”的杂文之余,有时也会出去走走,每当我经过保俶路总会在两个地方放慢脚步而踟蹰或曰徘徊,一个是“保俶路54号之乙”这“第一故居”地,一个是二次拆迁盖了价值近10万一平米高楼的“宝石二弄”这“第二故居”地,脑海里不免浮想联翩:我那儿时避雨的两棵高大的香樟树的华盖依旧,我那宝石山下断桥小学的同学大多不知拆迁到了何处,现在还好吗?他们都是“老三届”,赶上了上山下乡,回城后又赶上了拆迁下的房屋商品化!
教书先生教国文免不了接触小说《药》,结尾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缩着头,铁铸一般”“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药》中“乌鸦”细节乃鲁迅受俄国19世纪著名作家安特莱夫小说《沉默》的影响而虚构,“保俶路54号之乙”消失前却有一个真实的细节—— 老屋推到了,建筑工人挖地基至数米深居然发现一口完好的棺材,里面是一具完整的人体骨架,森森然阴气逼人。真想不到几十年来我们居然一直生活在白骨之上。其实,“生死本是一条线上的东西。生是奋斗,死是休息。生是活跃,死是睡眠。”
社会在发展,人们行走在消逝中。历史就是“消逝”的产物,“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所以历史没有假如。我将不能再看到我的“保俶路54号之乙”了,Ade,我的竹园!Ade,我的池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