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的富有_风闻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2-04-19 17:13
什麽叫贫穷?什麽又叫富有?若要对它们分别下定义,我感到很为难。为难人的,不是定义——我也不反对别人对它们下的定义,难在说出它们真实意味什麽。
贫穷和富有,也许可以看成是一对矛盾对立体。人为造就的矛盾对立体,一方以强制另一方存在的方式而存在,它们会互相转化、互相消灭。结果却是,贫穷中有富有,富有中有贫穷,对立的实质只是共存。
我今天说的“贫穷的富有”,不是做单纯的哲理的探讨,而是来自图画艺术的零星感悟。
有图有“真相”,无图靠想象。贫穷是可以描绘的“宝藏”,在很多国家的博物馆和美术馆里,数百年来,艺术家们不仅把贫穷定格,更让人看见贫穷中的富有,以及富有中的贫穷。
收藏于德国慕尼黑美术馆的一幅17世纪荷兰铜版画家的作品《风景》,每年都会被该馆拿出来面向公众展示,提醒人们不要遗忘。

画面很简单,一棵老树、破旧的农舍、栅栏、塌陷的草垛、远处的残垣断墙,飞鸟掠过青灰色的天空。人已微不足道,唯有阴沉而柔美的情绪,如水墨在画面上弥漫。
看到此画,我相信自己在这样的画面里生活过,不是在德国,而是在浙中一个叫“金华市石门农垦场”的地方。2022年初,当我重回那片红壤粘结成的土地时,昔日人声喧哗的农场各分队的集体房舍,已是冷清破败,荒草凄凄,但仍有农场老人蜗居在里面。早就人去楼空的办公室里,依然挂着发黄的“奖状”。心有点痛,于是写下了那一篇《回不去的叫故乡》。是遗憾,是惋惜,抑或是痛快,是幸灾乐祸。那是很久以前所盼望的结局,但当它真的来临,仍有一种难言的惆怅袭来。毕竟,那里藏有我的童年和青春。
面对一幅既无隐喻又无故事的纯粹风景画,唤起的却是复杂的情感。贫穷和颓废之上,却也有一线生机和希望。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小鸟,一无所有的天空是如此的贫穷,但是它富有飞翔。在我的注视下,瞬间,翅膀仿佛飞出了画面。
慕尼黑美术馆所有珍藏的绘画中,有一类专以贫困孩子为题材的写实主义的风俗画,西班牙孤儿画家牟利罗(1618—1682)的几件作品无疑是此类题材的镇馆之宝,比如那一幅著名的《年轻的乞丐》。

看到牟利罗的这一幅名作,我不禁想起西班牙名著《小癞子》和中国的《三毛流浪记》,这些中外的流浪汉文学名作也是以小贫儿为主角,通过贫儿的经历,用嘻笑怒骂的方式,控诉了社会的黑暗不公。绘画无法像文学一样铺展开来,讲述画中人物的各种生活经历,它只能选择一个断面加以表现。
《年轻的乞丐》没有直接描绘小流浪儿所遭受的欺凌侮辱,相反,它有意选择了一个看去相对平和的场面——小乞丐生活中难得的一个轻松时刻,他躲身在一处无人的角落,让暖洋洋的阳光晒在身上,翻起衣襟,专心地捉跳蚤或虱子。然而,他的年纪看起来是如此小,却好像已失去年少的天真活泼,他也没有丝毫少年应有的欢快感。在这世上,只有阳光会不吝惜自己的温暖,慷慨地显示慈悲。
同馆之内,牟利罗还有两件备受瞩目的名作——《卖水果的少女》和《吃水果的少年》。
这两幅组画,就像画上的两位少女和两位少年,是姐妹和兄弟篇,无论缺哪一幅,它们都将是不完整的。互相之间那种天衣无缝的协调与互补,构成了惟妙惟肖的日常生活图景。

葡萄饱满的浆汁,就要从女孩的手掌上迸溅出来。甜瓜与葡萄浓郁的芳香,从篮筐里溢出,萦绕在女孩的头巾与发辫上。整个画面都能闻到富有的水果的气息。卖水果的女孩和买水果的女孩都忍住了想要吃它的念头,对于水果的喜爱使她们成为朋友。女孩娇嫩的脸庞像透明的葡萄,她们悄悄低语,玩赏着掌心的葡萄,讨论着究竟哪一粒更好看。女孩的声音像清晨晶莹的露珠滑落在瓜叶上。

但男孩终于忍不住了。顽皮的男孩已经急不可耐地把香甜的瓜果填进了嘴里,地上一片狼藉。他们之间的对话一定在争论着葡萄和甜瓜哪个更好吃,阳光照在他们裸露的脚丫上,那真的是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
水果是同样的水果,而男孩和女孩的性情却是如此迥异。葡萄是一个先天的标尺——将要成为男人的男孩注重实际,这是贫穷造就的男人特质,而女人还在少女时就满怀浪漫和幻想,似乎又无关贫穷。
**贫穷无法阻挡梦想。**这让我想到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的一幅名画——19世纪伟大的讽刺漫画家奥诺雷·杜米埃的《三等舱》(又名《三等车厢》)。
大画家出生于玻璃匠人家庭、12岁时给法官当过差。杜米埃在卢浮宫馆长的画室里学画,后来在《漫画》《喧哗》等周刊上发表政治讽刺漫画,并因《洗衣妇》一画而被被判了6个月的徒刑。杜米埃并没有屈服,对于不公正和残忍,他都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这幅画采用了他惯用的戏剧性明暗对比的方法,使得世俗绘画主题在形式上大大改变了。三等舱里那些穷人——包括市民、农民和贫困的知识分子们让我们一目了然。特别让人不能释怀的是那个睡着了的男孩子,他的手还紧紧地扶着一个小箱子,那里面是什麽呢?他是不是正在做着关于那个小宝箱的梦?
有关此画的赏析文章很多,我仅谈一点。
**梦想安于贫穷的话,就会成为幻觉,甚至是精神的麻醉剂。**大都会博物馆的另一件馆藏名画深刻地揭示了这则隐晦的真理。它就是文艺复兴时期最后一位大画家丁托列托(1518—1594)的《面饼和鱼的奇迹》。
提香的大弟子丁托列托也是威尼斯画派红极一时的画家。他的画同时具备“提香的色彩与米开朗基罗的形象”,画面充满着梦幻与动态之美。丁托列托喜欢大场面与富于戏剧性的题材,《圣马可的奇迹》《银河的起源》等自然都是代表作,《银河的起源》中那个大神朱庇特与神后朱诺都栩栩如生,朱诺的乳汁喷射出来,变成银河的点点繁星。

《面饼和鱼的奇迹》也是取材于圣经故事。耶稣与12门徒到处传教布道,一日,众人聚集在树林中,听耶稣讲道,已过晌午,众人腹中饥饿,施洗者约翰拿来一张面饼、一条小鱼孝敬老师。我们的孔子也曾靠学生的“孝敬”过日子,但与孔老师截然不同的是二人对“孝敬之物”的处理方式。看,耶师父大显神通,祈求在天之父,将面饼和鱼变成了无数,在场的每个穷人都吃到了,而且吃饱了,于是耶稣的威信也提高了。
由此看来,《旧约》基本可断定是以色列的穷人们创作的。但是,我深感疑惑的是,难道饱饱地吃上一顿面饼和鱼,就足以使他们相信创造了光并让光充满世界的上帝了么?
还是,一个人的贫穷和富有,也听上天说了算?
在欧美世界,西班牙的画家似乎对贫困题材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趣,对贫困现象不遗余力地进行揭露,而且手法高明。法国卢浮宫美术馆馆藏的一幅17世纪西班牙画家委拉斯贵支的名作《早餐》就属此类。

餐桌上的食物非常简单,一个面包,两个石榴,一盘腌茄子。而围坐在餐桌周围的一家子却吃得不亦乐乎。两个孩子满脸是笑,像是面对着丰盛的宴席,眉飞色舞,快乐得不知所措。孩子的欢笑也许感染了垂头丧气的父亲,他从餐桌上抬起头来,看着儿子的笑颜,皱纹密布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而站在餐桌后的那位妇人,应该是孩子的母亲,她低着头,手中拿着一瓶饮料,目光落在餐桌上。因为她低着头,我们在画面上只能看见她的帽子,看不见她的脸,所以也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委拉斯贵支的《早餐》描绘的是西班牙贫民的日常生活。虽然过去了400年,但当年的生活气息却依旧扑面而来。这样的早餐,是贫民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场景,画家却抓住了一个有趣的瞬间,将它永远定格在画布上。我说这个瞬间有趣,是因为其中有很巧妙的对比,餐桌上食物的寒碜和用餐人的快乐,是一种对比。
这样的场面,使我想起中国人的两句谚语,一句是“苦中作乐”,另一句是“知足常乐”。用餐的这一家子,也许没有见过宫廷贵族奢侈的宴席,能在家里用这样的食物填饱肚子,已很不错了,所以该乐。也许他们知道这样的早餐很寒碜,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为开心的事情欢笑,也无法改变他们幽默乐天的性格。
委拉斯贵支有“真理的吃货”之美名,尽管画家经常为贵族所圈养,但我相信这是一位对平民百姓满怀着爱意的画家,从画中人的表情上,我感觉到了这一点。
欢乐是贫穷者的解放,富有则可能是对人的禁锢。16世纪尼德兰代表画家昆汀·马西斯以其敏感的艺术心灵察觉到人们生活中所面临的种种精神问题,他代表作《高利贷者和他的妻子》(又名《货币兑换商和他的妻子》)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

一方面,马西斯发扬着文艺复兴时期北派艺术的传统,把普通人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状态描绘得栩栩生动,并且以非凡的技艺描绘金属、玻璃、珍珠乃至书籍浸润在白昼光线下的质感;同时,他又通过对画中人动作神态的刻画,质疑我们对这一物质世界的过分沉迷。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画中男子称量金钱时的那一份专注小心、心无旁骛,真抵得上中世纪时人们迷信宗教的盲目性,只不过在这里对金钱的敬畏代替了对神的敬畏而已。男子点钱点得手抽筋,做妻子的虽然手中翻着祷告书,注意力却也被吸引到丈夫的世俗事务上。人们摆脱了宗教的桎梏,可是并没有获得精神的解放,而是像从前一样继续沉沦在茫茫无知之中。
前景桌上一面凸镜中,反映出一位诵经者(或是一位苦行僧)的身影,以及高耸在苍穹中的教堂的尖塔,分明暗示着另一个信仰的、精神的世界与这个世俗的、物质的世界的截然对立。
据记载,17世纪时,这幅画的画框上曾经铭刻有《圣经-朱未记》第19章36行中的一句名言:“要用公道天平、公道砝码。”可能是马西斯自己题刻上去的。然而,“人们在大钱包里所有的通常只是一个小灵魂”(爱伦坡《装饰的哲学》),这个灵魂唯一信奉的是“金钱永不腐”。当我们为在这个世界上的物质利益锱铢必较,自以为精明而富有的时候,又怎样面对良知的蒙尘,心灵的失衡,精神的贫困?
贫困和富有,物质与精神,如何才能在一个具体的人的身上和谐共存?道尽千言万语难得解,不如回到慕尼黑美术馆的一幅馆藏名画上去寻找一点启示,那是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卡尔·施皮茨韦格在1839年创作的《贫困的诗人》。

画面上,低矮的阁楼,炉子和烟囱占据了大块空间,但可供取暖的只有一沓报纸。诗人躺在一张破旧的床垫上写作,膝盖上铺着稿纸。他头顶上是一把撑开的伞,为了遮挡屋顶漏下来的雨水。房间里没有书架,书籍散乱地堆放在地板和屋角。从狭小的窗外透进来一线阳光,是灰暗冰冷的色调中唯一的暖光。
古今中外,贫困似乎是诗人最鲜明最亲切的特征。一个人没有工作,但有几本书和一支笔,并且很穷,那么他一定可以当个诗人。
诗人为什麽贫困?因为罕有人买他的诗。为什么人们不买诗呢?因为少有人需要诗。穷人需要食物和住房,不需要诗;富人需要挣更多的钱,也不需要诗。只有那些有一些食物又有一点钱的人需要诗,也有一点买诗的钱。但这样的人太少了,所以诗人总是贫困。
其实,食物和钱都是只是一个借口。不需要诗歌的人,因为他的心里太空或是太满,没有地方来安放诗歌这种东西。无论太空还是太满,诗歌都是精神奢侈品。
不知道诗人是由于贫困而写诗,还是由于写诗而贫困。总之许多优秀的诗人从不以贫困为耻,他们认为一旦肚子吃饱了,满腹的诗歌就会被挤出去;一旦穿暖了,脑子里的诗就会蒸发。所以诗人有力量忍受贫困甚至喜欢贫困,地球上最优秀的诗歌几乎都是贫困的产物。
这里说的都是从前。如今,很少见到画上那么贫困的诗人了。这是好事。凭什麽非得让诗人贫困呢?**苦难会扭曲人的心智,营养不良会造成贫血。**心灵的痛苦究竟是否会完全由物质决定?富裕真的就意味着苍白无聊和堕落么?
只是,当穷人和诗人都逐渐摆脱贫困的时候,诗的贫困却悄悄来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