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婷婷|上海“团长”是怎么炼成的?——兼谈“都市冷漠症”的克服_风闻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2-04-16 22:12
邢婷婷|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本文系微信公众号专栏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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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是上海抗疫过程中涌现出的重要新身份,这些“团长”并非来自于任命,他们都是在追求自己和小区里的邻居们吃得饱、吃得好的过程中主动涌现出来的。团长们的工作并不简单,他们大多一力承担了联系物资、组织搬运、分发到户等多个环节。对外,每天都需要对接海量信息,找准货源、确认物流;对内,要满足小区居民的生活需求,排布优先级,打通从小区门到单元门的最后距离,甚至还要做好处理邻里纠纷的准备。如何理解“团长”在这次抗疫过程中的作用?笔者观察发现,全方位的组织能力是团长在这一时刻得以涌现的基础要素,情感黏性的激发是在物资购买之上将社区建设推向了纵深。
组织能力:从采购到分配
在以往我们讨论这些自发形成的志愿活动和志愿群体时,关注的焦点大多放置在奉献精神、服务意识等方面。在当下的上海展开观察,我们发现全方位的组织能力是无数“团长”得以涌现的基础要素。成为团长的首要环节是组织物资、确认供货。上海财经大学信息管理与工程学院讲席副教授崔丽丽近年来一直专注于电子商务与数字化创新研究,疫情开始时间不长,凭着研究的积累和专业的判断,崔老师就意识到物资的供应将成为一个问题。3月底,崔老师与上海市网购商会核心成员一起组织了“疫情互助买菜”微信群,通过她个人和行业组织在日常工作中建立的供应商链接,帮助全市共计95个社区的“团长”,实现了蔬菜、大米、水果、肉类、鸡蛋、面粉等物资的购买活动。这一次,她帮助上百个社区团长对接供应商,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团长的团长”“崔军长”。团长的形成是一个过程,有些人在自己购买物资,恰好找到了货源,组织邻居接龙一起购买,一来二往便成为团长。有些采购是比较顺利的,货源充足且物流可以保障,开团就能买到。但是有些货源会遇到中途滞留、配送出错等失控的情况,无法在预订的时间内送达。“束手无策”这几个字不会出现在团长们的字典里,他们一边与供应商保持联系,寻找解决办法,一边寻找新的货源作为备用方案。在不断寻找备用方案的过程中,新的团购途径又搭建了起来。“有意栽花”与“无心插柳”并行不悖,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满足社区居民的物资需求。一位职业为公关的团长坦言,她把团购当成项目来做,预备和执行备用方案本来就是项目的组成部分,团购和工作是一个道理。

成为团长的第二个环节是建立分发机制。偌大的小区,物资买进来不容易,分下去也有诸多的挑战;另外,社区中的人并不是匀质的,需求也存在着多样化的特征。买进来了,怎么分下去?也是团长们必须要进行的工作之一。地处中心城区某老旧小区的一位团长,在志愿者人手不多、社区居民多是老人的情况下,进行了售前征询、售后答疑、采购制表、物资配送等分工。尽管每位志愿者都身兼数职,但把每一项任务都细化到人;并借助进度清单、协同表等,通过及时更新来掌握物资的购买和派发情况。此外,针对社区里的老人不会操作团购的情况,志愿者通过写文档和做视频两种方式,告诉他们团购接龙怎么接、小程序怎么使用,力争做到“人人都有物、物物都到人”。
成为团长的第三个环节是协调内部需求,对不同的需求进行优先级排列。在某个封控较早的小区,曾针对“咖啡是不是必需品”发生过激烈的争论。事情的起因是一位团长发起了咖啡团购接龙,马上有人出来指责,认为特殊时期不应该再买这种非必需品,给物资搬运的志愿者增添负担。反对的声音也随之而起,认为对于在家办公的“社畜”而言,饭可以少吃一顿,咖啡不能没有,否则“怎么可能应对一天四五个网络会议,空档出来还要管在家上网课的神兽,晚上还要做表格、写材料?”争论针锋相对,一直帮大家团购物资的团长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当她在群里发言的时候,贴出了购买和分配的基本原则:首先,咖啡是要买的,但它的优先级排在米菜肉蛋奶之后;其次,咖啡的品种以耳挂包和冻干粉为主,分量轻、数量多,便于搬运;再次,建议大家单次购买时增加数量、减少购买次数,也可以减轻搬运组的负担。经过优先级的排列,虽然不能说服所有人,但也达到了让绝大多数人接受的目的。

某团购群清单
成为团长的第四个环节是对商品不匹配的情况追责,并提供解决方案。有些居民就是看到团购单中出现了某种需要的物资才加入购买,但商家自主调换时恰好拿掉了这一物资;也有些团购出现了食品不新鲜、包装破损等情况。当这些事情发生时,有些居民认为特殊时期可以接受,但也有居民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协调和追责的任务就落在了团长的身上。有小区在某电商平台组织团购,前两次愉快的经历被第三次出现的种种问题消磨殆尽:到货迟、冷链食品部分出现化冻情况、蔬菜烂根,甚至有居民质疑“是不是发了一包湿垃圾?”团长第一时间组织收集了情况,并告知参加团购的居民:第一,特殊时期,已送达的货物无法退货;第二,另一批已经成团的货物取消,并给大家退款;第三,近期暂停该平台的团购。在组织团购的过程中,有些团长还制作《团购简报》、《团购质量报告》等文档分享给社区居民,令大家直呼“团长们也太‘卷’了吧?”
通过观察我们发现,上海团长们的职业分布覆盖了科研、传媒、金融、公关、会计、审计、市场运营等多个行业门类,职业训练和专业精神是团长们身上最大的共性。在职业生涯中历练出的沟通能力、组织能力、执行能力,使得团长们像领头雁一般脱颖而出,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成为这个特大城市运行的特别力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有数据表明,90%以上的团长是女性。
情感粘性:从物资到关怀
人与人之间情感黏连度低一直被看作是特大型城市治理的风险点之一。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早在20世纪之初就指出了人与“城市性”的关系,即都市的迅速发展带来的陌生化、原子化、奇异性和碎片化使人产生了一系列“与现代性有关的眩晕”。美国政治学家罗伯特·帕特南在《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一书中谈到,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人提倡的生活越来越依赖正式的机制,非正式社交减少,人们渐渐疏离了亲友和社区生活,承诺变得脆弱且随意,彼此日渐“陌生”。在一本名气更为响亮的著作《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中,作者简·雅各布则认为,大型城市的建设可能会破坏人与人之间原本的信任与熟悉,从而导致集体感的缺失。总而言之,“都市冷漠症”似乎是特大型城市的痼疾。“上海团长”的出现,给我们审视这一问题创造了新的契机。

《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
首先是共享。这是一种从物资到信息全方位的共享。有些团长在一开始便在社区范围内开出了可编辑的《物资需求一览表》,起初的目的是收集信息、组织团购。这样的物资需求一览表逐渐演变成信息分享机制,哪里有奶粉、哪里有尿布、如何配药,各种关于信息的分享都由此有序展开。人们对志愿者的情谊也都通过共享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团购时专门加一箱可乐、一箱矿泉水、一箱水果,不署名是谁购买,但对志愿者的谢意一定要表达出来。4月13日的上海,大雨滂沱,某社区志愿者分发完物资,马不停蹄挨家挨户发放抗原检测用品,一切结束已至深夜。社区的一位团长在突然在微信群告诉志愿者,还有一批团购物资没有发放,是部分居民自发买给志愿者的。一位志愿者在她的朋友圈分享了这一则故事,并深情说道:“第一次觉得不仅在这里买了房子,还安了家。”也有人感慨,以前工作的时间,大家都是来去匆匆,在足不出户的时间里反而是拉近了距离,在守望相助、共克时艰的过程中,相互投喂、相互支持,居然从邻居变成了好友。还有些社区组织阳台歌会,共同寻找坚持的力量。
其次是关怀。上海是一座老龄化程度严重的城市,60岁以上人口占比达到23.38%。团长和志愿者们在各自的社区活动时,也都尽可能考虑到社区中老人的困难和需求。在一个封闭时间较长的社区中,最初是为了加快核酸检查的流转速度,社区对子女不在身边的老年人展开了了解和询问。在不久之后便开展的团购中,团长和志愿者们便据此对老年人采购、配药进行了有针对性的帮助。在某个居民总数不多、以老年人为主的老旧低层小区,有些人搞不清楚状况、有些人主观上不太配合,这导致志愿者叫号带队做核酸时吃过不少苦头;此外,由于人数少、拼团成功率低,所以在一开始团购时,总是困难重重。在团长和志愿者的共同努力下,与周边社区合作团购。在成团的同时,尽量使团购物资丰富多样,满足居民生活的需求。有些志愿者上午帮居民收医保卡配药,下午扛大包分发团购物资,晚上挨家挨户发抗原试剂,全天都在小小的社区中跑前跑后,虽然也抱怨,服务的脚步没有停下。

情感是促进社会团结的基础性因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仅嵌入于正式的社会机制,那些非正式的、基于情感的互动和交往,才是让我们的社区活起来、让个体产生植根性的根本所在。所以,在此次疫情防控的过程中,上海的团长们就像引擎一样,他们所发动的,不仅仅是一次次的购买行动或物资补给;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黏连得到了加强,它所带来的再嵌入的力量,将会成为特大城市建设中重要的精神资源。疫情终将过去,特殊的团购也终会结束。这当中最具价值的是在“团长们”的带领下,人们的互助精神、关怀意识、相互扶持的能力,在疏解了物资难题的同时,也生发出了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