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多重危机叠加,马克龙与法国的未来_风闻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22-04-11 20:08
导读**· 2022.4.11**
法国大选第一轮投票已经结束,目前的民众支持率呈现出两个非常清晰的特点。第一,法国的传统左右翼政党逐渐失势,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法国传统政治精英群体已经被民众抛弃。右翼党派共和党候选人佩克雷斯得票率仅有4.8%。第二,法国的极端政党势力有进一步加强的趋势,尽管马克龙的支持率已经从上一届第一轮投票的24.01%变为了27.6%,但是勒庞领导的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目前再度进入第二轮投票,她的支持率从2017年第一轮投票的21.30%上升到了23.4%。今年极左翼政党候选人梅朗雄得票率22%。值得注意的是,极右翼无党派人士泽穆尔的支持率也达到了7.1%。可以预见的是,勒庞就算不能在第二轮选举中将马克龙拉下马,各极端党派未来在法国议会中的势力也会进一步加强。也就是说,就算马克龙继续执政,他所面临的压力也将远大于他的第一任期。
目前,新冠疫情仍然肆虐、俄乌战争仍然进行。**在英国脱欧之后,法国成为欧洲在联合国五常唯一的代表,法国大选不仅决定了法国的政治走向,更会左右欧洲的政治局势。**法国这次大选透露出法国民主政治哪些本质性的变化?这些变化又会如何影响法国的未来?为此,大湾区评论专访了郑永年教授,对欧洲局势的重重迷雾进行深度解析,本文内容整理自该专访。
互联网是否会瓦解社会共识?
**大湾区评论:**从第一轮大选的结果来看,极右翼、极左翼候选人的得票率分别为23.4%、22%、7.1%,三者之和已经超过了50%。**极端政党的崛起与传统政党的衰落是全球所有西方国家都面临的政治大势。**但是,相比美国、英国和德国,法国是唯一传统政治势力彻底失势的国家,极端势力崛起也最为强劲。很多人将矛头指向了互联网,认为是互联网造成的信息茧等效应瓦解了社会共识,促成了极端思潮的崛起。但是同样是欧洲大国,在相同的互联网民众渗透率下,德国的传统政党依然稳定地把持着政局。为什么法国成为了极端思潮和势力崛起趋势最为严重的西方大国呢?
**郑永年:****简单地说,探究互联网对一个国家政治的影响时,不能忽视现存的制度设计。**互联网信息平台对政治的影响与法国特定的选举制度结合,造成了法国传统政党衰落与极端政党崛起,导致法国成为主要西方国家中极端思潮和势力崛起趋势最为严重的国家。
**美国的舆情宣传和我们国内一些人在评述西方选举制度的时候,往往将所有西方国家的票选制度简单地描述成“一人一票”。但实际的情况是,西方各国的票选制度差异极大。**要理解法国政治现状,首先要了解一个国家大选制度所对应的小党崛起门槛。我们所熟知的三个欧洲强国有着三个不同的票选制度。
**英国实行的是单名选区制。**它的特点在于,一个选区选举一名议员,选区内得票最高的人当选。**这种制度看起来特别公平,但实际并非那么简单。**例如,有一个政党在全国每个选区都有40%左右的选民支持,但是它在每一个选区的支持率都不是最高的,那么按照英国的选举制度,它在议会将一个席位都没有。也就是说,英国式的选举对于在每个具体选区不能获得最大优势的小众政党极为不公平。**这种选举制度运行的结果是,所有的中小政党都会倾向于并入一个大党,最终形成相对稳定的两党制局面,**这也是英国政治目前的现状。

英国选举现场 (图源:网络)
**德国运行着更为特殊的一种选举制度:一人双票制。**我们大致可以这样描述德国的选举:德国的议会席位被分为了两部分,第一部分直接分配给个人,第二部份分配给政党。**每个选民有两张选票,第一张直接投给他支持的候选人,第二张选票投给他支持的政党。**第一部分的议会席位由每个选区得票最多的候选人直接获得,第二部分席位则按照政党获得的支持票数进行分配。**如果一个政党在全国获得的支持度低于5%,那么这个政党不能得到任何第二部分议席,**空余的议席将由全国支持率大于5%的搭档按比例分配。这种安排显然更加不利于中小政党生存。在英国式的选举制度下,虽然中小政党很难独立生存,但是两个轮流执政的大党都有动力去吸收中小政党的精英,以求获得更多的民意支持。但是在德国式的政治安排下,任何一个全国支持度低于5%的政党都注定不会进入最终的组阁名单。德国内阁长期稳定地由几个大党组合建立。因此,持小众政见的政治精英注定被排斥在执政势力之外,他们几乎无法得到任何社会力量的支持。
值得注意的是,**德国对政党的建立也有严格的审核,很多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政党根本不予注册。**这一系列的规定一度被西方民主原教旨主义者认为是不民主的,至少不够民主的,因为现有的政治精英可以集体遏制新兴政治势力。这种安排与小众政党在选举上的劣势共同构成了德国传统政治精英团体的制度护城河。因此,西方其它国家那种凭借互联网舆情,通过极具煽动性的个人魅力迅速崛起的政治新星在德国从未出现过,德国的政治至今被牢牢把控在传统政治精英手里。默克尔连续16年稳定执政的背后,德国的制度因素不可忽略。当然,这也表明,德国小众政治力量既无合法性,也没有参与政治的政治管道,所以他们一旦有机会就会诉诸于激进甚至暴力的手段。
**在法国,议会和总统选举一样,都采用两轮选举制。**每个选区议员在第一轮投票中,候选人必须获得半数以上有效票数,以及登记选民的四分之一以上选票方能当选,否则就要举行第二轮投票。**在议会选举时,候选人只要在第一轮中获得登记选民数12.5%以上的选票,就有资格进行第二轮投票,第二轮投票时获得票数最多的人即可当选。**这种投票制度有一个特点,**任何在选区内有支持度的政党都会对大选产生影响。**首先,候选人要想在第一轮当选,需要获得半数以上有效票数。这就意味着,哪怕一个政党的支持度相对较小,只要它的支持度能够分走竞争对手的支持度,为了阻止竞争对手直接当选,敌对的社会势力就有足够的动力支持这个小众政党。其次,第二轮投票的时候,得票最多即可当选。因此,这轮的选举和英国式的大选制度一样,任何进入第二轮的大党都有吸纳和联合其它政党的动力,小党对结果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因此,法国的选举制度从根本上就比德国、英国等国的制度更容易催生新兴小众政党。

法国总统候选人,左为马克龙,右为勒庞
(图源:网络)
**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大大降低了小众政党的崛起门槛。**在传统政治竞选中,政党和政党候选人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持久的宣传和动员,才能获得大众的支持。互联网时代则不同,由于大型互联网平台的信息分发速度极快,针对性传播极为精准,因此,针对一个群体的政治言论只要足够精彩,就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渗透整个目标群体,形成强大的民意基础。这也就是我们早就观察到的,就政党作为选举平台而言,互联网足可以取代政党。**本次得票率排在第四的泽穆尔,其身份就是一位政治评论者,**他抓住了传统法国民众对移民和移民福利问题的深恶痛极,用犀利和偏激的言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获得了远超法国传统两大政党的政治影响力,即便没有进入第二轮总统选举,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对其支持者的政治倡导,将很可能影响最终的结果。
如何看待马克龙和勒庞支持率的变化?
“意识形态的宣传”VS“柴米油盐的现实”
**大湾区评论:****在极端政党的围剿下,马克龙赢得大选依然是大概率事件。**俄乌冲突后,马克龙的支持率有了明显的增长,很多评论专家都认为这是马克龙积极斡旋的领袖形象在民众中得到了认同。我们都知道马克龙在上一个任期里的改革引发了“黄马甲事件”这样的强烈社会反弹,导致很多政策无法推行。如果马克龙再次顺利当选,这种外交上获得的政治资本,是否能在未来更长的时间里让马克龙在国内改革的推进中获益呢?
**郑永年:马克龙支持率出现了一波上升的根本原因是俄乌冲突后,美****国互联网平台的极限舆情战导致民众对俄罗斯的厌恶情绪达到了一个高潮。**像马克龙的主要对手勒庞等都不同程度上表达过对俄罗斯友好的政治见解,因此这个支持率的上升来自于被煽动的对俄罗斯持极度负面评价的民众,他们想要阻止马克龙的竞争对手获胜,而不是出于对马克龙的支持。如果真如那些评论人所分析的,俄乌冲突后马克龙支持率的上升来自于他积极斡旋的外交形象,以马克龙竞选团队对舆情把控的专业程度和操作手段,他们一定会间接释放大量关于马克龙对俄乌冲突解决方案的相关舆情信息,以此来加强马克龙的支持度。事实上,马克龙和他的团队并没有这么做,俄乌冲突到目前为止,法国的调停效果也乏善可陈。
俄乌冲突中,美国的对俄舆情战的确间接起到了提高马克龙支持率的效果,但是这种来自于反对竞争对手的支持率,并不会转化为民众对马克龙的认同。类似的情况在西方大选中经常发生,美国总统拜登的当选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很多美国选民对特朗普的极度厌恶。拜登当选后的情况大家已经看到了,他在当选时创造了美国总统得票率最高的记录,当选一年多后他的民意支持率严重下滑,这不仅仅是由于拜登虚弱的执政能力,更多是因为当初投票给他的人并非是为了支持他。
马克龙的民调在美国对俄罗斯的极限舆情战开始时一度大幅上升,但是很快便快速回落,而勒庞的支持率开始迅速上升,这背后的逻辑值得人们关注。**在乌俄冲突初期,美国通过互联网巨头发动的舆情战的确使法国普通民众对俄罗斯产生了极大厌恶。但是意识形态的宣传在柴米油盐的现实面前是苍白的。**法国民众发现,制裁俄罗斯的经济恶果都是由欧洲人自己承担,美国的所谓领导欧洲各国对俄罗斯的制裁,其实是一边让欧洲充当对抗俄罗斯的炮灰,一边通过兜售高价能源给欧洲,洗劫欧洲的财富。各种证据都表明,美国的互联网平台在极力压制这样一个欧洲民间的舆情:既然美国领导欧洲各国制裁俄罗斯,为什么美国不和欧盟各国共同承担制裁的经济后果?欧洲领导人愚蠢地听从美国指令是对本国人民的掠夺与压榨。
**这种来源于社会底层的真实舆情在不断地将反对北约的玛丽莲·勒庞推向法国总统的宝座。**勒庞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将最近的竞选重点放在了受美国领导的制裁政策影响最严重的法国乡村和小市镇,用购买力等民生话题获取民众的支持,这样的竞选策略清晰简单且直抵要害。
需要提醒的是,虽然第一轮投票显示马克龙处于领先地位,但是目前离第二轮投票还有两周的时间。欧洲近期的大范围降温和俄乌冲突后对民众经济上的巨大冲击已经显现出来。很多统计都显示,**法国三月份的通胀达到了惊人的7.5%。如果油价与粮食价格爆涨、出现恶性的民生事件,法国的第二轮投票很可能会出现黑天鹅事件。**我们目前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法国近期抗议活动(图源:网络)
互联网时代大选政治的特点
**大湾区评论:**过去五年马克龙执政极具争议,毁誉参半。在经济领域,马克龙通过一系列税制改革和劳动法改革,将法国的失业率从上任之初的9.2%,降到了2021年第四季度的7.4%。法国在疫情后的经济增长也超过德国,在欧洲主要国家中排名第一,这是马克龙成功的一面。但是在其它方面,却让人十分担忧。首先,马克龙治理下的法国财政赤字高达7%,公共债务规模扩大到了GDP的115%,为欧洲负债最严重的经济体之一。这为法国看似硕果颇丰的经济改革蒙上了阴影,批评者提出,马克龙的经济成绩是建立在透支未来的基础上,根本不具备可持续性。同时,法国在国家核心改革事项——如退休金改革、福利制度改革上完全失败,黄马甲运动也让他在能源改革的问题上铩羽而归。在马克龙倾注了大量心血的外交领域,除了在俄乌冲突中积极斡旋外,也很难说达成了任何实质性的成果。您如何评价马克龙过去五年的执政呢?
郑永年:在民粹主义时代,西方各国的治国理政越来越难。马克龙的执政看似让人眼花缭乱,实际上抓住三条主线就可以清晰地理出他执政的整个状况。
其一,对于家境与教育水平均处于劣势的底层年轻人、临时工、中小老板、新移民、同性恋、环保主义等传统政治中处于边缘的少数人群,用一系列针对性的法令,来为他的支持率提供保障。
其二,在看似取得成果的经济领域,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即实施短期内会促进经济发展的自由主义政策。
其三,在其它所有涉及到国家和外交核心改革的领域,马克龙既无改革的政治资本,也缺乏改革的可行蓝图,所以难有建树。
为什么马克龙的政治可以分为这三条主线,需要先理解互联网时代大选政治的特点。
我们在做传统大选政治分析的时候,经常用左派**、右派等概念来概括性地描述一个政党或候选人的执政理念,这个方法在互联网时代已经逐步失效了。**传统政治时代,由于媒体的局限性,每个政客和政党与选民的沟通极为有限。例如,法国这样的西方大国,能产生议会选举影响的全国性时政媒体仅有100家左右。这100家媒体与数家电视台构成了政党、政客与选民单向交流的主要渠道。普通选民一般仅从自己选择的数家电视台和纸媒中获取时政信息。这个数量限制了政客与政党与选民沟通的信息粒度与信息总量。因此,传统政客与政党只会针对一些代表性的事件,与选民沟通其相对抽象的执政理念,让选民了解他的执政原则,他们没有技术能力和媒体资源与大量选民针对每个主要政治决策进行沟通与互动。这种方式,其实体现了传统议会代议制的原理:一个国家的选民规模和复杂性无法行使直接民主,由选民选择具备自己认同的政治理念和施政原则的政客,代自己行使政治权力。
当人们进入互联网社会之后,自媒体这类特殊的媒体形式在数量上发生了爆炸。法国境内的自媒体数以万计,这些自媒体都是可以对社会事件发表评论的舆论节点,只要它们发出的声音符合读者的口味,互联网平台的精准推送等机制会将这类言论快速扩展到对应的读者群体。每一个人关注的自媒体数量数以百计,这些自媒体都是根据用户的偏好筛选构成,它们与用户周围志趣相投的朋友的社交信息共同构成了决定选民政治偏好的信息茧。
因此,互联网时代的选民呈现出了有别于传统选民的三个特征。
**第一,单个选民的诉求具体化,执行手段清晰化。**由于有足够的自媒体针对同一类选民迎合其口味进行写作,互联网时代的选民在这种信息茧机制下变得极为自信,在具体的政治决策上不再需要代理决策者,他们需要的是“自己”政见的代理执行人(选民以为是自己理性得出的政见,实则往往是信息茧机制下,政客、互联网平台等第三方操作的结果)。美国和中国常常自诩精英的一些人,经常嘲笑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宣扬要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修一堵墙来阻止非法移民,认为这是愚蠢可笑的闹剧。实际上,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和他的竞选团队对于互联网时代的选民有非常深刻的认知,否则他们不可能在美国互联网巨头和传统媒体的双重打压下击败希拉里。在美国底层的传统白人民众所处的信息茧视角中,修墙阻隔非法移民正是他们自信能解决问题的“共识”。
**第二,互联网时代,社会分工与分化严重加剧,人与人之间的割裂也更加严重,信息茧让处于不同社会境遇的选民群体共识消弭。**能引起选民共识的往往是一些显著的、能被大众感知的社会现象。由于不同人群所接触的社会现象差异可以很大,这就要求政客们具备对不同社会群体梳理和制定出不同沟通主题的能力。
**第三,互联网时代,选民长期处于碎片化的娱乐信息包裹中,注意力集中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多的选民不再有深度思考和深度聆听的能力,传统左派、右派理念的分析和说教太过抽象,很难打动选民。**这是传统政党衰落的原因,但同时也为政客们针对不同人群定制不同的执政宣传策略大开方便之门,因为很多选民没有能力分辨,其实政客们针对自己的话术和他们另一些公开表述中存在冲突。**例如,马克龙在第一届竞选时,呼吁变革、主张超越传统的左右之争、在经济政策上奉行右翼自由主义政策、在社会政策上奉行左翼平等主义主张。稍微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二者其实是矛盾的。简单地说,从财政角度这种政策就是一边少收税,一边多花钱。除非整个国际经济环境非常好,这种执政思路运行的结果大概率就是让国家债台高筑,不可持续。但是,他组织的4000名志愿者针对民众的所谓社会调查,却广受欢迎、反响强烈(这些志愿者是马克龙的政治舆情团队,名为调研,实为宣传)。这种支持就来源于他们针对不同的人制定了不同的话术,而选民们大部分没有能力意识到这些针对性话术和总体的施政纲领存在矛盾。
马克龙的直接支持率从来都仅在25%上下。2017年他当选法国总统的第一轮投票支持率为24%,第二轮投票之所以达到了65%,更多是因为大量选民要阻止勒庞当选。马克龙是法国第一个互联网时代的政客,他的大选思路在于,通过互联网时代的政治宣传与沟通,整合传统法国社会边缘人群,打造一个法国版的“奥巴马彩虹大联盟”(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利用互联网平台打造了一个传统美国社会边缘人群组成的支持联盟,被美国媒体称作“奥巴马彩虹大联盟”)。在竞选财力上,马克龙凭借给富人、企业减税等政策,获得了上层社会经济精英的支持;在选票数量上,凭借法国版的彩虹大联盟的支持,加上很多人厌恶勒庞等领导的极右翼政党,马克龙拿到了足额的选票,赢下了大选。
**因此,在经济政策上实行一系列自由主义政策,迎合法国经济精英,是马克龙的第一条执政主线;针对组成彩虹大联盟的传统社会边缘人群制定有利政策,构成马克龙的第二条执政主线。**比如扩大和保障LGBT群体权力,25岁以下女性避孕普遍免费等。马克龙奉行的自由主义经济政策,虽然被工会势力深恶痛绝,但由于扩大了就业,尤其有利于临时工和没有工会保护的底层年轻人就业,也进一步扩大了彩虹大联盟的构成。
**由于马克龙的实际直接的支持率并不高,在面对真正具有大范围群众基础的福利改革时,自然力不从心,无力改变过去近40年来法国历届政府累积起来的福利包袱。**例如,黄马甲事件中,马克龙的全社会支持率长期不足30%,而支持黄马甲运动的群众占到了全社会接近70%,因此他最终只能妥协。如果进一步分析,在这不高的支持率下,马克龙所凝聚的政治共识,大部分仅仅是互联网时代民众在信息茧作用下形成的一些幻想,这一点和他仿效的对象——美国前总统奥巴马非常相似。这类幻想虽然对于民众而言信心满满,但对于实际执政方却难以执行。例如,马克龙的支持者认为他可以凭借法国在欧洲的外交优势,建立并领导某种统一的欧洲财政机制。但即便是马克龙自己,也未必相信这是一条可以行得通的道路,因为这无疑是将法国政治家的手伸进了德国纳税人的口袋。因此,**马克龙主张的欧洲一体化与战略自主化方案在欧盟内部也没有太多实质性的进展。**在国内外很多核心议题上的乏力,构成了马克龙执政的第三个特征。

图源:网络
西方衰落的中产与全球化
建制派精英的社会路线之争
**大湾区评论:**泽穆尔是这次法国大选表现最为亮眼的黑马,作为一个无党派人士,仅靠媒体宣传自己的政见,就获得了7.1%的选票,超过了传统两大政党的得票。您刚才也提到,泽穆尔在接下来几天的言论和行为,很可能将对总统的归属起到重要作用,如何评价泽穆尔的崛起?
郑永年:概括地说,泽穆尔的崛起,实际上代表着西方民主政治的核心话题从传统的左右之争正逐步变成全球化经济与大移民社会背景下西方国家衰落的传统中产人群与全球化建制派精英的社会路线之争。
**特朗普、泽穆尔、勒庞都是西方国家衰落的传统中产人群的政治代言人,把这类政客简单地贴上极右翼标签,是西方精英在政治正确的语境下回避问题本质的文字技巧。**泽穆尔的政治崛起资本就是他著名的“大替换”理论。他认为,在精英阶层的误导之下,大规模的穆斯林和黑人移民来到法国,已经冲击到了法兰西原有主体民族的根本利益。这些黑人和穆斯林不接受法国的生活方式,正在替换法国的白人社会。这种理论与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种族言论如出一辙。
在泽穆尔这类政客的叙事里,法国被描述为“一种充斥着不平等和文化割裂的社会,而且外来文化的入侵正在建制派精英政治正确的舆论压制下高歌猛进”。
在民主原教旨主义者的笔下,文化多样性和平等是一体的两面,“提高本国工人的收入水平就得限制移民”这类论调一直被认为是一种落后的愚昧与迷信;更进一步,他们给本国民众描述的未来是各种不同文化背景的族群会最终融入这个社会,大家会变得一样。

泽穆尔(图源:网络)
事实显然复杂得多。**首先,传统的右翼政党奉行保守自由主义经济政策,这类政策对应的经济全球化后果之一是西方工人阶****级的整体东移。**韩国、中国、越南等东亚、东南亚国家在工业生产上快速崛起,承接了法国这类西方传统工业强国的制造业份额。这让传统西方社会的中产阶级失去了原有的社会经济地位。**其次,开放社会的大移民为传统西方国家引入了一批在经济上更具竞争力的人力资源供给。**从非洲、中东而来的移民由于其母国的经济势差,可以接受法国本地人一半的薪水去从事低端的服务业和体力劳动。类似巴黎这样大城市的服务业和非脑力劳动行业有着明显的种族偏好,尽管种族和文化其实不是这种偏好的根本原因,这种结果是市场经济原则严格运行的必然。呈现给法国传统中产民众的悲惨事实是:他们本身所在的行业由于精英们倡导的全球化被挤压衰败,而那些经受住全球化考验或在全球化大潮中获益的企业却将工作岗位给了大移民的后裔。他们是右翼开放政策在经济上的绝对受害者。
**法国传统左翼政党原本设计缓解底层民众经济压力的福利政策,因为政治正确的原因,无法对种族进行区别对待。**中东和非洲移民在法国本地的竞争力来自于他们的“成本”优势,这种“成本”优势同时也是传统左翼公平政策的“政治”优势。因此,**传统左翼政党的福利政策大部分分配给了移民及其后裔,无意中让种族对立情况变得更加严峻。**例如,在90年代之前,法国政府出于解决底层民众住房等社会问题的目的,新建了大约500万套公共住房提供给中低收入的大城市工人阶级,这批住房占到整个法国住房总数的六分之一左右。近年来,这些住房在传统福利原则的分配下,大部分落到了移民和其后裔手中。在很多街区,甚至出现了75%的居民是移民背景的情况。如此规模的种族聚集让法国的移民几乎可以将原有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以社区的形式照搬到法国。这种照搬让本国民众对“移民福利侵占”和“异族文化入侵”等政治话题有了现实生活中更加具体的切身体会,同时也让白左政客所宣扬的种族融合更像一个无耻的谎言。
**传统的左右翼政党政策都不同程度地导致了移民与法国传统中产的对立,马克龙这种互联网时代的建制派政客显然加重了这种对立。**马克龙组建的奥巴马彩虹大联盟在选票成本上极其符合大资本的利益,传统中产在这种执政运作里不值得政客讨好。比起让大资本多交纳一些税款补贴低收入人群,马克龙这种政客更中意于首次任命一个女同性恋政府官员,进一步放宽堕胎政策,在各种女权等议题上争取特殊人群支持的选票,因为后者短期不会对大资本造成任何经济损失。
处于加速衰落中的传统中产,在政治正确的媒体语境中如同隐身人一般,他们的悲剧还被西方持经济自由主义的公共知识分子轻蔑地归纳为不够努力和咎由自取。所以当泽穆尔等政客大声发问:“为什么一个拥有1800年天主教传统的国家首都,会在大街小巷充斥着诡异的当街礼拜和高音喇叭?”大量的本国民众把泽穆尔当做了一个敢为民众发声的、说真话的利益代言人。

2022年法国总统候选人海报(图源:网络)
大选的走向?
**大湾区评论:**这是勒庞的第三次总统竞选,我们可以看到,勒庞的支持率即便在受到了美国对俄罗斯极限舆情战影响的情况下,依然保持了一定的增长。一个被很多业内人士热议的话题是,勒庞已经开始调整她的政治见解,从退出北约、退出欧盟这种法国完全独立政治路线变成了只是反对北约,而保留在欧盟的政治路线。如何评价这个过去五年来最重大的政治思路调整呢?
**郑永年:****勒庞这种政治路线的转变是由法国国力的持续衰弱和美国治理下的国际政治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两个因素结合造成的。**法国从精英阶层到民众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以法国目前的国力,已经无法独立地处理它所面临的政治经济问题。
无论是马克龙还是勒庞,**法国政客真正的问题在于,如果不能重振法国的经济,提升综合国力,法国很难处理好和德国的关系。**马克龙宣传的欧盟政治构想在于,建立一个超主权管理机构,配以统一的财政和军事调度,以此实现欧洲的战略自主。由于二战的政治包袱,德国是一个军事上被限制、外交上处于劣势的国家。法国拥有英国退欧后欧洲唯一的联合国五常席位,因此法国更容易在这种超主权架构中占据主导地位,这就是把德国变成“法国领导下欧洲的德国”。如果法德经济实力相当,这种构想的确有实现的可能。但是目前的法德在经济实力的差距上不断加大,在欧债危机中,法国不仅当不起领导者,自己还险些成为被救济人,而德国在经济上对欧洲的领导力正逐步把欧洲变成“德国的欧洲”。
大湾区评论:在接下来的第二轮投票中,马克龙会对阵勒庞。如何预测第二轮投票的结果?
**郑永年:**从目前的支持度分布来看,法国底层民众在严酷的通货膨胀面前对传统政客的厌恶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高点。2017年法国选举,马克龙虽然在第二轮投票中大幅领先勒庞,但是这得益于传统温和政党并没有失去大部分支持者。对极左翼政客梅朗雄的支持者与传统左翼和右翼政客的支持者来说,相对于马克龙更不能接受勒庞当选。


这一次的法国民意明显不同,大部分民众已经基本不关注传统的左右翼理念,他们**把对传统政客的厌恶和对生活窘境的愤怒转化为了对勒庞、梅朗雄、泽穆尔等持极端政见政客的支持。**对马克龙有利的一面是,目前在第一轮投票中位居第三的梅朗雄已经明确的号召自己的支持者们不要支持勒庞,这是很多人乐见其成的,因为勒庞的当选意味着法国乃至欧洲政治的不可预测的巨变。
(来源:大湾区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