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的筹码与分裂的种子:查理五世的“罗马梦”(下)_风闻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2-04-06 09:26

分裂的种子
统一的筹码是很沉重的。原本独立的王国,仅仅通过几大家族结姻的方式完成形式上的联合,在没有形成一致的认同感之前,这种统治根基是不会稳固的。查理五世虽然也是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继承者,但早年的经历使他没有多少机会与帝国的诸侯建立情感上的联系;他虽然带领西班牙走进了黄金时代,但始终没能改变自己作为一个外来者的尴尬处境。
为了维持战事,这位在欧洲战场上八面威风的霸主,不得不向国内的诸侯们让步妥协。皇帝的低姿态使得这些本来就极力想遏制中央集权的诸侯更为嚣张,分裂势力进一步扩大。
而此时,忙于欧洲混战的查理五世“像一只掉在坑里的大熊,它比任何攻击它的狗都强大,但绝对不可能对付所有的对手,而且在斗争的过程中逐渐精疲力竭”,已经没有余力去管理帝国内部的事务了。不利的外在处境打乱了整顿国内的计划,但查理五世并非没有集结全国力量的可能。他在位初年,神圣罗马帝国内就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宗教改革运动。

马丁·路德在沃姆斯帝国议会上
领袖马丁·路德宣扬“王权高于神权”,广大的骑士与农民阶层举旗反对罗马教廷,要求扫除诸侯割据,让王权成为民族统一的支柱,对于梦想统一帝国的查理五世而言这无疑是绝佳的时机。
然而,1521年在沃姆斯帝国议会上,年轻的查理五世却与教皇联手走向了宗教改革的对立面。查理五世是一个具有政治才能与野心的人,自称是“藏在天鹅绒手套中的铁手”,这从他早年在西班牙的经略和日后在欧洲争霸过程中的表现也可以看出。
可是,对权力始终有着强烈渴望的查理五世为什么会放过这样一个强化皇权的绝佳机会,而一再容忍教皇对德意志内部事务的干涉呢?
我们不由想起了查理五世的另一个身份——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早年他在尼德兰接受的教育使他始终固守着中世纪帝国的传统,梦想通过宣扬基督教的普世观念,建立一个世界范围内的政教合一的大帝国,在他征战欧洲的过程中就说过:“我来过,我见过,但是征服者是上帝。”
为了稳固天主教的正统地位,查理五世绝不会容忍任何异教运动对其权威的挑战。可是,倘若查理五世真的有心镇压宗教改革,那另一个细节就显得难以理解了。
在沃姆斯帝国议会上查理五世虽然指责路德为异端,但并未立即处理,而是在三个星期之后才公布《沃姆斯敕令》。按照惯例,被斥责为异端的路德会被处死,至少要受到监禁,可查理五世却耐心地听完路德对教皇的控诉,然后放他安然地离开,这不甚积极地处理措施不禁令人疑惑,查理五世真的把镇压新教当做当务之急了?查理五世是纠结的。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信徒,他坚信帝国的合法性仍然在罗马教皇这一方;然而,作为一个理性、务实、对权力怀着强烈渴望的世俗统治者,他也清楚地认识到“君权至上”的新教势力是一股可以倚靠的力量,所以对路德派的处理仅仅停留在表面上,没有进行强烈的打压。
他并不是宗教狂或顽固镇压新教的刽子手,而只是一个渴望有所作为却又感到无能为力的皇帝,面对帝国内部的冲突,他很难决然地站在某一方。一方面,他对双方都抱有幻想又都有所提防;另一方面,他又很清楚,“试图让两个人在有关宗教的问题上意见相合就像将两个时钟调的和谐一致一样荒唐”。因此,他只能利用矛盾调和新旧两派,采取劝解、妥协与拖延的办法来控制德意志,以维护哈布斯堡王朝总体上的和平。表面上的和平终究是不得长久的。
1551年,势力日盛的新教诸侯与天主教诸侯在托尔高结成同盟联合反对皇帝。他们甚至把帝国的城市交给法国,以换取财政上的支持。这一回,身经百战的查理五世再无力抵御联军的进攻,只得仓皇逃亡。
在《奥格斯堡宗教和约》签订之后,“教随国定”的原则正式确立,新教教徒获得了他们三十年前在沃姆斯帝国议会争取的权利,可年迈的查理五世已经无法再得到他们的拥护了。

《奥格斯堡宗教和约》签订场景
查理五世像他的祖父一样为了实现再造罗马帝国的梦想辛苦经营了一生,可惜到了晚年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终究未能实现。在为这个失意的皇帝惋惜之余,人们也逐渐察觉到,查理五世从祖父那里接过丰厚的财产——帝国大片的领土,既是实现欧洲统一的珍贵筹码,却也埋着分裂的种子。
一方面,德意志的分裂这个历史问题由来已久,很难设想一个年轻的帝国统治者能够对这个国家实行比先辈皇帝更严的管束。为了维护帝国的稳定,查理五世只能凭借政治权术在各派之间周旋;另一方面,他始终把家族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家族使命感强烈的他却没有多少民族情感,对国内民众的生存境况也不甚关心。
然而,一位缺少民族感情的统治者,是无法成为人民利益的代表,也难以在帝国内凝聚一股强大的向心力。因此在其任内,神圣罗马帝国依旧没能改变它四分五裂的状况,心心念念的“罗马梦”,也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

查理五世的帝国疆域

平淡的落幕
年过半百仍在马背上四处征战的查理五世依然是威武挺拔的,可在灰白胡须的衬托之下却显得有些疲惫,步入暮年的他渐渐感觉到身上的铠甲有些过于沉重。
1555年,查理五世首次在三级会议上表明了遁世隐居的意愿,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在一系列退位声明书中表明了这个念头。他将西班牙和低地国家交给了儿子菲利普二世,而弟弟费迪南一世则继承了他在德意志、奥地利的财产。
这位为了权力征战一生的欧洲大帝,最后选择退位让权,在西班牙的修道院中安然度过了晚年,这令世人震惊。查理五世之所以放弃他最珍视的计划,不只是一个失意者的逃避,是因为他已经估计到驾驶这艘大船是不可能的了。

年近半百的查理五世
连年的征战使得国家财政困窘,军队士气不振,处处都打得松松垮垮。不仅是德意志和西班牙,法国、意大利与土耳其,整个欧洲都存在着同样的厌战情绪。查理五世的弟弟费迪南一世就曾抱怨说:“这个季节世界各地都钱款短缺。”
查理五世的秘书、西班牙人文主义思想家阿方索·巴尔德斯曾在1532年说:“如果一个统治者没有能力维护和平,或者自己就是世界和平的障碍,那就应该退休。”不知是不是回想起几十年前的这番话,尽管对《奥格斯堡和约》十分不满,查理五世还是相信它至少能使帝国安宁地度过一段时日,而在这个时候离开船舵,也许获得帝国的和平最合适的时机了。
1556年,《沃赛尔斯停战协定》的签订终止了欧洲的战事,而查理五世就在这种缓和的气氛中离开了。“企图凌驾于良心,就是企图入侵天堂的城堡”,一个天主教徒的自觉使他最终以自己对权力的放弃换取了欧洲人心所向的和平。据说,查理晚年对丧葬之事十分关心,他会去参加当地举行的每一次葬礼,并为不在本地的亡故者举办仪式。他似乎有一种预感,认为欧洲某些重要的东西已经死了,这些逝去的东西已经完成了使命,应该被安葬。

查理五世的妻子——葡萄牙的伊莎贝那公主
查理五世和他的妻子感情非常好,在妻子的周年忌日,他不仅给妻子、葡萄牙的伊莎贝那公主举行葬礼,也给自己预先举行葬礼。他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夹在那些泪流满面的亲属中间,举着点燃的蜡烛。当他把蜡烛交给神父时,也表示已经把灵魂交给完美的上帝了。
在这次预先进行的葬礼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查理五世就去世了,并带走了神圣罗马帝国短暂的荣耀。不知道他最后是否从那个虚幻的梦中醒来了,但“罗马梦”的幻灭却是意味深远的。一个陈旧的中世纪国家秩序已逐步解体,而一个多元对抗的新局面正在欧洲的舞台上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