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跃：极限创造力来自哪里？_风闻

秦朔 | 文  

疫情反复扩散，股市跌跌不休，再加上各种爆雷和裁员的消息，让2022年的春天异常难熬。

好在身边总有一些力量，能让我们对生活产生向往，对明天产生乐观。

当我在朋友圈看到远大科技集团在长沙用28个小时建成了一座11层高、3000多平方米的精装修住宅楼的视频，就有这样的感觉。

远大把这个产品命名为“活楼”。

对于工厂化、装配式建筑，我并不陌生。它的理念是像造汽车一样造房子，先在工厂里把所有部件造好，包括夹层墙、水暖、电气、空调、窗户、露台、厕所等等。然后运到建筑工地，用起重机把集装箱大小的房屋模块像搭积木一样一块一块拼起来，再拧好螺栓、插上水电和管线接头，一切就妥了。

活楼还非常环保。它采用厚岩棉保温墙、多层玻璃窗、新风热回收等多重保温措施，比传统建筑节能90%。活楼的所有墙壁均为非承重墙，建成后可以轻易更改户型楼型，拆除后还可以异地复建。

有点冲动，想去现场亲自看看。于是订票，说走就走。

此前我没有去过远大，但知道它是一家颇为传奇的公司，1988年3万元起家，几十年来发明了很多高科技产品，在洁净空气、非电空调和区域冷热源系统、能源利用、近零能耗建筑科技、再生资源利用等方面卓有建树。

远大的创始人之一张跃也很传奇，他出生于1960年，从一位师范专科学校的美术专业毕业生和中学美术教师，成为著名的企业家、发明家。早在1997年他就成为内地第一位拥有私人飞机的企业家，当时远大直燃机的广告每天晚上都在中央电视台播放。他也是内地第一位拿到直升机私人驾照的人。

我和张跃并不熟，上次见面还是2010年上海世博会，远大集团仅用24小时就用轻量的钢结构建成了2000多平方米的“远大馆”，很轰动。世博会期间园区所有展馆都采用了远大的非电中央空调，减少了好几万吨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助力实现“低碳世博”。

这次到长沙远大城，和张跃有比较多交流，他还开着直升机带我们去湘阴看了远大的工厂。远大之行让我对企业家创新有了更深的体会。

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张跃在电视上看到一栋栋钢筋混凝土的建筑轰然倒塌，开始思考能不能用工厂化的钢结构建筑，建设安全又环保的好房子。

2009年远大集团全资子公司“远大可建”成立，初期制定了6项可持续发展标准：9度抗震、5倍节能、10倍寿命、百倍净化、100%钢结构（碳钢）、1%建筑垃圾。上海世博会的“远大馆”就是这样建的。6年间，远大开发了5代技术，先后建成了各类楼房58幢。

2015年10月10日，马上要过55岁生日的张跃，决定这天什么事都不做，专心思考人生的终极问题。到凌晨4点，他在纸上写了一个计划，全力开发宇宙飞船外壳那样的蜂窝板，创造一种终极结构材料。这也意味着，已有的碳钢结构建筑的路被终止了。

张跃这一次的突发奇想，和19年前的一次经历有关。

那是1996年2月17日，美国飞机之城威奇塔（Wichita），张跃来考察里尔飞机公司（Learjet）的生产线。由于第一次有中国人来买私人飞机，里尔的总裁和厂长全程接待。考察中，张跃看到飞机外壳材料是用胶粘接的铝合金蜂窝板，担心胶会松脱、老化。这时他突然看到生产线旁边有一块银白色、非常漂亮的材料，就问是什么。厂长介绍是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订制的宇宙飞船外壳，并说“你感兴趣，可以抬一抬试试”。

张跃见材料有1.5米见方，10公分厚，以为很重，两手一抬，差点闪着腰，“哇，这么轻！”厂长说这叫钎焊不锈钢蜂窝板，是地球上力学性能最好的材料。

“哪为什么不用它造飞机呢？”张跃问。厂长回答：“太贵了。”有多贵？吃晚饭时，里尔的销售总监说每平米要3万美元，飞机用不起，别再想了。

换成一般人，这件事过了就过了。但在2015年的那个凌晨，张跃脑子里跳出了他的“终极使命”——这就是今天的不锈钢芯板（下称芯板）。

从2015年10月开始，张跃带领1000多人，用了整整3年，于2018年10月成功开发出了芯板和制造芯板的设备以及智能控制系统，“用最少的材料实现了最大的强度”。

芯板是由两块不锈钢钢板，中间夹着极薄极轻的不锈钢芯管阵列作为支撑，在芯管两端的钣边垫上铜箔，用摄氏1100度高温钎焊而成。钎焊采用远大独创的热风铜钎焊工艺，即利用芯管之间的空隙，吹入能融化铜的热风，均匀地焊接。

和同样大小的钢筋混凝土相比，芯板的重量很轻，只有钢筋混凝土的1/10，但抗压强度很高，1平方米可以承受24吨重量。芯板的韧性也很强，钢筋混凝土基本没有延伸性，而芯板的延伸率是40%，即使强震之下也只会变形不会坍塌。钢筋混凝土建筑的寿命一般是50年，“寿终正寝”后就要重新开山凿石、烧水泥、到河里挖泥沙。芯板号称寿命超过1000年，耐腐蚀度是碳钢的近百倍，而且能够回收利用。

芯板的制造环节，主要分为制芯、制箔、面板开平、植芯、堆叠、钎焊6步。远大最重要的突破是在铜钎焊环节。过去的宇宙飞船蜂窝板，密不透风，只能用热辐射进行钎焊，加热很慢，受热不均匀，因此成本极高；而远大芯板比蜂窝板尺寸大10倍，加工成本低数十倍。通过自研的热风铜钎焊炉，现在每炉可以焊接240平方米芯板，每班只要一人巡检。芯板钎焊前的钣金加工流水线，每条线可以年产80万平方米芯板，采用智能制造，每班只要3人巡检。正因为如此，芯板可以低成本大批量地生产，目前每平方米的成本在1000元左右，比起1996年在里尔公司见到的钎焊不锈钢蜂窝板的成本，差不多降到了百分之一。这使芯板有望成为建筑结构、桥梁、车船飞机壳体等的基础材料，从根本上改变建筑交通行业。

目前远大集团已经成立了活楼、路桥、轻量化交通、真空列车、不锈钢风电等多家公司，在各种场景中对芯板加以应用。

曾经有媒体把张跃比作中国的爱迪生和乔布斯式的人物。他们在某些方面确有相似之处。

比如张跃是学美术出身，对设计非常讲究。乔布斯在里德学院读书时学了美术字课程，很感兴趣，对其后来的设计也有深刻影响。乔布斯非常自我，他说：**“你的时间是有限的，所以不要为别人而活，不要受教条所限，不要活在别人的观念里，……最重要的是勇敢地去追随自己的心灵和直觉。”**张跃也很自我，从不愿意模仿别人，而且对现有的规则、标准往往抱着抗拒和突破的态度。

爱迪生没有读过理工科的学校，他小学就辍学了。在发明电灯时，仅灯丝材料的实验就失败了1000多次，别人嘲笑他，他却说：“不，我没有失败，我已经发现了1000多种材料不能用作灯丝。”

张跃在研发芯板的过程中，利用了多年积累的机械、热工、真空、流体、材料、传感、智控等知识和经验，仍然非常坎坷。先后尝试过5种技术模式，开发过10种炉型，寻找和开发了100多种耐高温材料，经历了100多次失败，有的失败1秒钟的损失就是上千万。3年多时间，没有一分钱收入，全部都是投入。但每一次失败，张跃都没有沮丧，而是对员工说：“又排除了一条错路。”

中国有太多企业做建筑材料，为什么芯板这样的重大突破出自远大？

张跃给我的答案是：创新来自于设定高目标，来自于研发和生产相结合。

张跃说，只要有人能提出目标，就有创新机会。提不出高目标的人，不坚信这个目标的人，只能跟随别人。

“马斯克就是一个能提出最高目标的人。比如他提出回收火箭，就会朝这个方向走。他提出用低成本方式登月、登火星，就会想怎样把飞船造价降低。他提出真空环境下的列车，因为物体在真空中行走没有阻力，1小时跑一两万公里也有可能。我自己2011年就跟儿子提出用管道来制造真空，在里面跑列车，用磁悬浮技术或其他形式的弹射。当时我看到太空船的飞行速度是1小时2万多公里，它喷射的燃料很少，但空气里没阻力，所以可以飞那么快。我立即觉得人类的交通有希望了，马上画了图，怎么在全球布置这样的管道网络。所以马斯克的想法我不意外，我相信是可以实现的。关键是提出目标，提出目标的水平很重要。”

张跃认为，现在很多东西的改变都很有限，比如飞机的能源效率，现在和上世纪60年代波音747出来的时候比，只提高了18%。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提不出高目标。“为什么电脑、手机的能力进化得这么快？因为有摩尔定律，那就是一个目标，而太多行业都没有‘摩尔’，所以只能原地打转，进步非常慢。”

什么是高目标？张跃说，“就是你要的结果，不是比现有水平提升百分之几十，而是要提升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

关于创新来自于研发和生产相结合，张跃讲了一个故事。

多年前，远大中央空调从一家著名德国企业进口的电动阀，始终达不到最好的运行状态，总有点bug。他为此专门去了德国，他在这家企业看到，一个温度传感器的改良要三个实验室参与，德国一个，美国一个，印尼一个。电动阀除了涉及电气控制，还涉及机械部分，机械问题又有新的实验室参与。企业做研发的实验楼都很漂亮，6栋一模一样的30多层的楼，但想解决任何一点问题都很费力，不仅要扯出多个实验室，而且没有一个人能把整个情况说明白。

“我直接就批评他们，说研发不能这样做，研发要跟生产结合，不能把任务分得这么细，应该是一个人为主，甚至这一个人就能把整件事挑起来，下面再配不同的助手，但一定要有一个人整体负责和引领。事实上，我去这家大企业之前先去了一个创业企业，是小公司，他们的声控传感器就比这家大企业做的好。”

“大企业搞研发，考核KPI，有定死了的预算控制，有一套严格流程，这样是很难发明出什么东西的。远大在明确目标大方向之后的所有研发，是没有预算限制的，就靠我自己的把控。比如做芯板的钎焊炉，花的钱太多了，现在都没算出来，因为一定会有很多失败，事先是不可能都算得到的，什么都不失败怎么可能有真正的成功？研发最重要的就是挑头的人要明白整个事情，历史上很多真正的工业家都是发明家，像巴斯夫、爱迪生、福特，福特虽然没有发明钢材，但他找到了强度更高的钢材，T型生产线也是福特想出来的，他是在参观辛辛那提的屠宰场时看到了流水作业，然后触类旁通的。所以创新者、发明家，往往就是决策者，就是企业的创始人或领导人。”

从1988年创业到2008、2009年，张跃把百分之五六十的时间用于搞研发，其余时间用于企业管理。有一天，他想明白了“决策者最有条件搞研发”的道理，决心把主要精力都用于搞发明创造。此后，他90%以上的精力都用于研发。

张跃很少应酬，足迹基本上就在远大城和湘阴工厂。他每天晚饭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后不久又回到办公室，经常干到第二天凌晨四五点。

张跃习惯用卡片记笔记，长年累月记下在机械、热工、流体、真空、力学、电气、材料方面的心得，他自制了卡片架，分门别类，轻重缓急，乐此不疲。

今天是一个强调专业主义的时代，但专业主义并不意味着学什么专业的，研究什么专业的，才是最专业的。反而是那些在与生产实践相结合的过程中，全副身心投入，“干中学”的企业家，可能是最专业的。

我和东方希望董事长刘永行相交20多年，最初认识他时他是“饲料大王”，哪里想得到他后来在重化领域做得如此之好。**我问他，他说就是靠学习，看书，看学术杂志，掌握基本的规律，然后就是在实践中学，点点滴滴改进，永不止步。**他也是一个没有什么社会应酬，所有工作时间基本泡在企业里的人。

在远大的调研和交流让我明白，术业有专攻，关键可能不是“专”而是“攻”，攻是攻关，是下苦功，是主动投入，态度比什么都重要。有这种态度，最终就能实现专精，甚至成为“绝世高手”。

当然，“专”也是少不了的前提。比如，张跃对真空环境很了解，很专，远大的非电中央空调主机即是以真空为条件，用天然气和废热为能源。这种专业知识和经验的积累，也用在了热风铜钎焊炉的设计之中。

创新是企业家的灵魂。芯板的发明证明，订立远大目标是企业家的天职。在远大目标的驱使下，才会有革命性的创新。

张跃说：“做企业，最怕的就是没有长远目标，没有真正有价值的目标。有价值的目标来自哪里？往往来自对社会、环境、人类的忧虑。远大在节能建筑方面的探索，最深的动力就是对地球命运的忧虑；其次最怕的，是目标脱离社会需要，脱离生产一线。很多大公司、大学都有这样的问题。你看大学有那么多人，助手也多，学生也多，老师教授又持续在一个专业里，但大学对人类的创造性贡献、科研贡献很少。本质就是脱离长久的真正的目标，可能就是为了得到某种经费，然后应景地去做一个课题。”

世上最大的限制就是自我限制。如不自我设限，每个人都可能走的更远。

现代的钢筋混凝土建筑，部分可以归功于爱迪生，当年他设计的长窑让水泥工业有了彻底变革。爱迪生曾说：“建筑不用钢筋混凝土，而用砖块和钢铁，那建筑师肯定是太愚蠢了。”

今天张跃发明的芯板及其建筑，颠覆了爱迪生的钢筋混凝土预言。但从精神气质上，他又是爱迪生的传承者。

“我们挑战技术极限，永远只搞颠覆性创新技术，永远只做无人可以竞争的产品。”这就是一个企业的极限创造力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