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云锦,你能跟我说说吗?_风闻
X像素-2022-03-31 20:49

“第一年,我给自己开的工资是2000一个月,团队里其他成员平均6000一个月。”6年后,吴颖(承创织绣创办人)团队中的一些人(主要是设计师)年薪能达到10多万,但和南京其他的互联网大厂相比,这种待遇并不能吸引更多的年轻人进来。
非遗与生俱来的距离感,是横亘在云锦和群众间的一道沟,“我的老师们经常会批评我说你做的不叫云锦,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我很想真心实意地问他们一句,什么是云锦,你能跟我说说吗?”
在谈及这份工作的未来时,吴颖言语中流露出一些不甘和笃定,“不管是20年,还是3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觉得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怎么把一个所谓非遗的东西,真正地重回大众视野,即便我心里很清楚这个难度很高。”
没有感情的泪水
*2013年,秋冬巴黎高定时装周,李玉刚身披华服,化身王昭君,“我从东方来”,在悠扬婉转的唱腔里,款款向观众走来。
*这场备受媒体关注的“绣球”发布会,是由国际知名服装设计师、被誉为红毯第一人的劳伦斯·许为巴黎带来的视觉盛宴,在他的手上,西式立体裁剪被发挥到极致,令人意外的是,面料上他大胆地选用了被誉为中国国宝的“南京云锦”,作品“金云锦”被国际媒体评为全球最奢侈的服饰之一。
*作为贵族式的服装用料,南京云锦距今已有1600多年历史,“寸锦寸金”的名头,体现在云锦的织造用料考究、技艺独特、造型精美上。2009年9月,南京云锦成功入选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Amazing ! ”身旁的外国人轻声高呼道,当时吴颖挤坐在秀场观众席中,模特一个接一个地掠过,在西方人陌生棱角分明的身型上,不久前披着的,还只是一块略显精美的布料。事实上,在大多数人眼里,他们对云锦的认知,也仅停留在一块精美的布。
听到这句英文,吴颖流下了泪水。
几个月来不停的奔波,对接各方,忙到脚不着地,此刻喘息的空间中,还混杂着各式各样名贵香水的气味,身旁举起的手中举着的都是影像设备,热闹又安静。
后来有人询问吴颖当时是什么感觉。她说,“没有感情,那是百感交集的时刻。” 再回忆起那个瞬间,她补充到,“可能里面掺杂着某种民族性的东西,也掺杂着一些愧疚与自责,喜悦和惊喜。可你让我用一种情绪去表达,我实在表达不出来,为什么哭了?我确实是哭了,但没法形容那种感觉。”
放置在发布会现场的大花楼织机高4米,吴颖的任务是给观众介绍云锦织造工艺。这台织机不是从国内运去的,而是从挪威运到了巴黎。早在2010年左右,这台织机就漂洋过海到了挪威,但不是为了开启海外业务,而是被一个挪威人私人购入。

大花楼织机图源受访者
至于原因。
“这个挪威人爱上了这门工艺。”吴颖解释道。
挪威人的妻子是华裔,两人曾在中国拍摄纪录片,主要记录各式各样中国本土的手工艺,接触到云锦后,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回到欧洲后,他和妻子商量去弄一台织机摆在自己的院子,他的职业属性注定他的财富有限,但他还是用了所有积蓄买了这台织机。
织机到了他的院子后,为了不让它淋雨,他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简单的棚子,后来这个棚子就成了织机的专属小博物馆。每年7、8月份,夫妇俩就会从中国邀请两个云锦织手到他们的院子里,进行织造工作,他包下了两个织手在挪威的食宿交通,织手不在国内这段时间的误工费他也一并揽下。
邀请到织手后,下一个对象就是当地的青少年,目的是以公益的性质让挪威当地青少年能了解中国的传统工艺与文化,在这样的兴趣引导下,当地的青少年对汉字、水墨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偶尔,夫妻俩也会顺带售卖一些云锦制作的小工艺品。
高定时装周开始的前3个月,劳伦斯·许希望云锦的织机可以出现在发布会现场。运输这样一台机器只能通过海运,从中国到巴黎,在最保险的情况下,最少也要3个月的时间,所有人都想起了北欧小院里的那台织机。
电子邮件发出去没多久,就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在询问什么样的报酬合适时,夫妇俩的回答是,“两张秀场的票。”
准备高定秀的过程并不顺利,解决了织机的问题,其它问题也接踵而至。云锦团队的预算不多,他们参加这个活动,起初并未在国内掀起波澜,再加上又是第一次参加高定秀,品牌影响力上更不可能和那些知名的高奢品牌相抗衡。
“模特都是LV、香奈儿以及其它国际品牌一轮一轮选过后,我们挑他们剩下的。在这种大秀上,没有博人眼球的知名模特,云锦真的很难带来高话题度,如果是这样,媒体们都懒得报道我们的东西。”
劳伦斯·许思忖再三,决定邀请李玉刚,但他的经费也只能给出最普通的住宿条件。李玉刚当即表示,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过来。到了巴黎后,为了协助增加发布会的媒体热度,李玉刚在发布会前,穿着一双草鞋和一身白色的传统服饰在街头游走,一己之力把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吴颖感慨,“这种东方风韵与新鲜感正是西方媒体喜欢的,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
除了劳伦斯·许设计的走秀服装,模特身上也要有相应的配饰与鞋款,一筹莫展的时候,国内许多品牌倾囊相助,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只为大秀的成功。
手表赞助商代表人在秀场上兴奋鼓掌、嘴里不停说着“太美了、太好了”的模样,想起来就让吴颖觉得有趣,因为在聊天时,当吴颖表明自己是“面料供应商”的身份后,对方说,“你们太牛逼了。”

吴颖在为观众讲解图源受访者
走秀结束后,织机表演开始,站在织机旁边的吴颖用英语讲解着云锦织造的流程,她是紧张的,因为在她看来,云锦工艺必须要讲好,与其它国际品牌相比,关于云锦的传播度还远远不够。但问题是,身边的观众并不懂英语,吴颖也不会讲法语,她只好硬着头皮用英文继续说下去,也不管他们是否能听懂。
她清晰地记得每一位观众观看织机表演的神情,一种光芒在不同颜色的眼睛中闪烁着。
讲解完,吴颖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甚至有观众对云锦织手们鞠躬。那是一种群体的共鸣,是秀场进行时未有的热烈。那是吴颖在2009年毕业后,到2013年参加的无数场国内走秀、在云锦博物馆接待的那么多人中,从未获得过的尊重感。她形容这份尊重是因为她从事了这个行业,曾经的云锦,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份工作,但这一刻,云锦在她心里有了更多可能性。
“那天我突然就有一种很特别的感受,觉得云锦在国外能够获得那么高的认可,那么它在国内为什么不行呢?云锦很有希望,只是大家现在还没看到它的大众价值。”
在秀场结束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劳伦斯·许对着全场的记者说:
“全球最奢侈的、最好的面料,只有云锦能代表。”
最初它只是一个案例
初见到吴颖的时候,她给人的印象是认真且平静的,没有被商业污染夹杂着的严肃感,她身上自然散发着鲜有的古典气质,这与她的商科背景格格不入。
第一次听到南京云锦,是高中时坐公交车,路过了南京新街口,当时商场人头攒动,“云锦秀”这个词从此进入了她的脑海中,究竟什么是云锦?她回到家翻阅了报纸才知道,“噢,原来是一种精美的面料。”
随后,这个东西在她脑海里就成了过眼云烟,在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中,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对待非遗的人。对她来说,在这种可预见的人生中,云锦只不过是公车开过一瞬间的喧闹。
后来,吴颖从大学毕业,跟许多经管专业的人就业选择一样,她成为了人力资源部门的员工,就在南京云锦博物馆。重点院校的学历为她带来的是云锦研究院对她的重点培养,一开始她对云锦是什么的疑问也解决了:云锦不仅是面料,背后也代表着一种工艺。
传统的云锦图案,主要元素是传统龙凤祥云等图腾,立体感比较强。历史上的皇室御用贡品,放在今天,穿在身上,总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庄重感,很容易让消费者想起家里那张大牡丹床单——不想用、也不舍得扔、铺起来显得突兀。2020年某网友对云锦“寸金寸锦的评论”、“最便宜八千,一米布料,再便宜都是假货。”当然,这个价格也劝退了很多大众消费者。
“进入研究院后,我接触到了云锦研究所出的一些产品,我觉得那些东西很精美,但也很老气,首先我自己就不会去购买。其次,云锦感觉离我们的生活很遥远,它不像是年轻人会去消费的东西。”
近水楼台,在2012年后的MBA研究课题中,吴颖把云锦作为自己的研究案例进行分析。她希望在这样一个特别的行业里,把它的商业价值做好,工作的便利刚好满足了她学业上的需求。但云锦为她提供的价值也止步于此——一个绝佳的研究案例。
所以当劳伦斯·许带着极高的热情找到云锦协商,参加巴黎高定时装周事宜时,吴颖和她的同事并没有表现出很高的热情。在本土,云锦已经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服装秀与展览会,云锦博物馆也向社会敞开大门,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头也足够响亮。
“不就是参加一个服装秀,你跟我说这么多干嘛?”是当时小会议室里除了劳伦斯·许之外。所有人心中的疑问。劳伦斯·许拉开投影,给他们讲什么叫高定,带着旁人所不理解的热烈,问他们是否愿意一起去高定的秀场。
25岁的吴颖,成了这个项目的南京负责人,她描述当时开会大家的状态,“都听得挺懵的” 。随后就是不停地对接各品牌谈合作,工作内容也变多了,在团队里的地位变高了,但她并没有在意这些变化,生活也没有因此变得不同,只是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像对待在这之前的工作一样。
法国巴黎的大秀结束后,回到国内,云锦的印记在吴颖心里也发生了改变。
一份工作?一块名贵的面料?在巴黎,那些人对云锦的欣赏和认可仍历历在目。2013年中国的文化影响力不如眼下,云锦在国外获得的赞誉是当时她在国内从未感受过的,吴颖最初接触到云锦而产生的疑问更加深化了。为什么一个挪威纪录片导演会有兴趣为云锦付出那么多?为什么云锦能在国外掀起浪潮,国内却鲜有人关注?以及,什么是云锦?
法国之旅,真正意义上地触动了吴颖,回想起自己在秀场的感觉,这份文化自信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与之并生的还有愧疚:这份文化在自己的家乡,并没有与地位相等的关注度。
后来,她不再抱怨云锦老气落伍。作为一种似乎将要褪色的优秀传统文化,云锦需要有人来让它重新绽放光彩。
云锦的根
你不懂云锦。
你的云锦没有魂、没有根了。
你不能只为了情怀做事。
扪心自问,如果让你去传承一项复杂精密、地位极高的传统工艺,你是否愿意?并且在这个过程里,你很难被人看到,也很难被人承认,你甚至不清楚路该怎么走。
吴颖喜欢喝茶,她的工作室、朋友圈都能看到茶具的影子。她会发一些关于生活的禅思和感悟,也会发“带着芭比娃娃喝下午茶吃晚宴”的九张图动态。朋友圈的她帅气、干练、幽默,俨然一个国潮弄潮儿的形象,这和她在工作的形象截然不同,形成强烈冲突。

2017年,吴颖创办了自己的工作室,工作室不大,满载着新中式的气息,恰到好处地陈列着大大小小的云锦工艺品——衣服、香囊、屏风,甚至还有巴洛克风格的椅子。员工的办公桌上,各种资料杂乱却有序地排放在书立中,有的书立上还有卡通贴画歪歪扭扭地粘在上面。台历颤颤巍巍地坐在打印机上,背后的柜子分格塞着卷纸、U型枕,资料和文件里三层外三层地堆叠,柜子纵向空间利用完毕后,侧面的面板上也附上挂钩,挂着单据和数据线。办公室墙壁上有一块醒目的白板,白板周围挂着的两个写字板上,还挂着一个葫芦和一个香囊。
她身边朋友很关心她的事业,说她的工作室想要做强做大,一定要抛下对云锦的情怀,放下这种执念。一部分甚至觉得她的选择是两难的,赚不到钱,又容易被指指点点,基本很难坚持下去。
谈起指指点点,她的想法与老一辈云锦人已经产生了差异。老师指责她做的东西不是真正的云锦,有些人说她改到最后的云锦没有魂了、没有根了,他们说吴颖不懂云锦。
云锦是什么?从高中时期的她到成立工作室以来一直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问题。在吴颖看来,一个传统工艺的传承不能只是把过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学会,现实情况告诉我们这样的路无法让云锦从大雅之堂走进普通人的生活。大家已经知道云锦的好,却不知道云锦怎么用。吴颖平和地接受了那些负面的评论与看法,孤独与不被理解只是暂时的,她需要专注,给云锦找到新的方向。
文化的传承往往以推陈出新的方式进行,站在老一辈继承的肩膀上,创新需要后人来扛。想到云锦的使用者、制作者,叔叔阿姨大爷大妈的形象就在脑中形成了。这种刻板印象是外行人经常有的。她的会议室里,本应轻松度过的周末时光,经常出没着各种软件技术的老师和主动进修的成员们:年轻人、老一辈。

吴颖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两个孩子在妈妈的熏陶下同样对云锦有着高于常人的兴趣。云锦太需要年轻人来做了,吴颖只是这个群体的其中一员,她很清楚,在国内这个群体有多么小。她从未幻想过自己的事业能够做得非常成功,她希望在自己行进的过程中能够记录下成功或者失败的原因。这样在她之后的非遗人或者像他一样的年轻人行进时,能少走一条弯路。
云锦妆花织造工艺“通经断纬”。通经是指丝线竖着的方向是连通的,断纬是指横着的丝线是操作者一根一根控制的。两人一上一下,通经者控制图案结构,断纬者控制颜色搭配,才能织出精美的图案,云锦的未来也许正如其“通经断纬”一般,需要过去的云锦和当下的创新协力绘制。
“法国大秀时,有一个中国小模特,七、八岁的样子。她的步伐是训练过的,但是你能看出来她的紧张。跟西方人的那种性感、优雅不同,小模特穿着云锦制作的连衣裙带着东方人特有的羞涩与温婉,没有任何的违和感。云锦是我们民族文化的一个名片和精神载体。”
这是云锦的根。
同样的故事
云锦不像可以机械化生产的面料,它的织造过程复杂到现阶段只能人工操作,花纹的精美也不适用于绝大部分的生活场合。但这样的东西在世界范围内也不乏同类——日本西阵织。
因为工作的缘故,吴颖接触到了西阵织。在意大利的一次设计展上,日本人精巧的故事能力吸引了许多奢侈品牌的关注。
西阵织在日本已经拥有自身绝佳的应用场景:和服。在日本,传统和服是出席重要场合必备的衣着,和服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西阵织的主要业务。然而,品牌方对西阵织应用场景的要求是:陈列室软包装。
在这个应用场景上西阵织面临着自身的缺陷:不耐磨、花色过于具象、门幅窄。品牌方提出的改良要求非常抽象,但西阵织的传承人还是以极高的反应速度,对西阵织的生产进行了改革。打开奢侈品的订单大门后,日本松下集团对西阵织抛出了橄榄枝,在传统西阵织的基础上采用了科技复合型材料,从此,西阵织不仅可以做衣服,还可以做汽车内饰。
讲起来西阵织的时候,吴颖的语气变得轻快。西阵织的传人与她年龄相仿,曾经在上海学习现代音乐。玩音乐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去做传人、商人?因为他是家族的独子。
“我们的故事讲得总是不如日本、美国、欧洲精彩,不管是对外,还是对内。”

巴洛克风格的云锦图源受访者
非遗的工艺价值是难以被理解接受的,特别是市场大多被外行人占据的时候。云锦的成本昂贵,功能性不强,与曾经的日本西阵织如出一辙。但西阵织的价值在日本能够被大众所认可,社会对西阵织的保护和发展是强力的,而这份认可更是来源于西阵织能够走进千家万户。
西阵织传人曾说过,以后西阵织40%的市场来源于传统和服,剩下60%来源于现代新的需求。对于我们国家的传统文化的发展来说,这可能是一条可以参考的道路。
就像现代许多艺术奉行的解构主义——将一个制作精良的手表拆开,把其中每一个细碎的零件摆放出来,再以没有功能性目的的方式随意拼接——打破固有的规则和印象,再进行重建。
传统的东西有了新的形式才能对大众有着更加深刻的冲击力。现代人喜欢与众不同,倾向以自己的用品表现个性和品味,这其中的大忌就是老、俗,再高端、奢侈的品牌也需避开它们。云锦两难的境界,一是它的身份不能与日常接触的同类品合流,二是它的接受度太低。解构或是一种崭新的方式。
龙凤呈祥感的花纹需要解构,但我要保持云锦自身最重要的立体感,这样的云锦不管怎么变,它仍旧是云锦,云锦真正的价值还在。云锦不能单单沉浸在过去的荣光。吴颖在创新的过程中,也希望能给后来人开拓更宽阔的选择空间。像西阵织一样,改良原材料,让云锦在把握好自身应用场景的同时,冲出时装、工艺品的范畴。用云锦做沙发?做墙壁上精美又防火的壁纸?在国潮盛行的时代里,云锦的形式需要发生变革。
在国门外打响名号,又走回国内发展的传统文化数不胜数。我们对传统文化的保护不是没有努力,而是远远不够。与中国大有渊源的日本西阵织已经有了新身份,而云锦的路还很漫长。新一代对于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是毋庸置疑的,吴颖与云锦的故事仍在继续发生,他们这个群体对于传承的专注也在进行时。
“上一辈的贡献在于复制了这项技术,并且申遗成功,他们功不可没。”吴颖说,“有了他们才有了我们出现,但是他们的使命我觉得已经完成了。而我们这一代的使命,就是怎么把一个所谓非遗的东西,真正重回大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