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故事新编 | 卫懿公为何身死国灭?(文学习作,供大家批评)_风闻
难言之隐-2022-03-23 11:33
(本文改编自《左传 · 闵公二年》部分情节纯属虚构)
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公与石祁子玦,与甯庄子矢,使守,曰:“以此赞国,择利而为之。”与夫人绣衣,曰:“听于二子。”渠孔御戎,子伯为右,黄夷前驱,孔婴齐殿。及狄人战于荧泽,卫师败绩,遂灭卫。卫侯不去其旗,是以甚败。
第一幕
晨曦顺着淇水由西向东闪烁着粼粼波纹,混合着泥土清香的微风吹响了婆娑芦苇,也拂动了我的尾羽。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歌声从远处传来,一位短衣巾帻的农夫由远及近。
他发现了我,歌声停止了。眼睛里除了我的身影还满溢着贪婪。
“此鹤色洁形清,有凌天之姿,若得之献与吾主,再转献我君,可有金玉之报!”他的声音逐渐颤抖,双臂微张,纵身向我猛扑,我还未来得及振翅躲避,就已被他擒在手里。
一声惊唳穿云,那是我的声音。
第二幕
“弘演大夫,小人是您的采邑农夫,耕田时偶得天鹤,特来敬献。”我被关在竹笼中,看着擒我的农夫五体投地,跪俯在一处高堂阔厅的台阶下。
高堂上走下一人,宽袍大袖,深衣长冠,他脸色铁青地看我一眼,惊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后怒视农夫,喝言道:“如今国中赋税沉重,民不聊生,皆因这羽族之物。你明知如此,还来奉献,是何居心?”农夫被弘演的怒气震慑,身体不住颤抖,强作镇定地说到:“大夫……大夫高洁之人,从不谄媚侍君,小人亦不敢用此物争功。但此天鹤实为大夫匡扶国政之机啊。”弘演颜色稍缓,示意农夫继续讲。
匍匐着的农夫扬起头颅,但仍跪坐在地,他吞咽下紧张的口水,言道:“此鹤凌天之姿,羽白如雪,毛丰且肉疏,修颈而羽长,高脚疏节,隆鼻窄口,盖羽族之王君,仙家之骐骥也。小人揣测,况是朝歌南山之壁,也未栖如此天鹤。倘若大夫以此为献,当可趁机劝谏主公,舍万鹤而专宠唯一,或可稍解百氏之苦,续我卫国明昌。”
弘演看起来已经没了怒色,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重台丝履一步步踩在石台上不发出一丝声响。忽然,他转头紧盯向我:“纵然身死,也值此一试!”
第三幕
他在紧盯着我。
这个玄冠丹缨,绛衣博袍的年轻男子眼含热切地望着我。
不同于弘演家中的待遇,此刻我伫立在玉架之上,右趾缠系金丝,后侧还有侍女轻摇蒲扇为我驱蚊,空气的流动使我不时轻振飞羽。
弘演清了清喉咙,“主公”,他略显艰难地开口,“此天鹤自西海之南,流沙之滨,昆仑丘地而来,王母骐骥也。”
“卿何以得之?”年轻男子没有转头,甚至没有眨眼。
“前日臣春祭聚宴,饮酒无计,以至昏睡三日。睡梦中有一妇人,妆容华贵,手握天符,言奉王母之命,召臣觐见,臣无敢不从。忽至云中宫阙,妇人引臣拜于玉阶之下,须臾,只见殿上金光夺目,有肌如冰雪,貌若仙莲者凭几而坐,座下隐见豹尾。此天鹤亦伫立几前。”
年轻男子苍白细长的左手稍稍扶额,轻揉了一下眼眶,深瞳微转看了一眼弘演——随后继续看向我,“竟如此玄异?请大夫详叙。”
弘演挺振胸膛,语气有些抑扬顿挫了起来。“臣即见仙颜豹尾,惊悚难抑,连忙见过王母。王母自言道:‘闻卫侯好鹤异常,冠鹤以爵位,畜鹤以民膏,以致国人饥冻,怨声载道。本宫不忍仙界之物惹下如此罪恶,今以骐骥赐卫侯,命其散尽所养,抚爱子民,以告慰周穆故王。尔可代为言之。’
话音未落,只闻天鹤惊鸣,臣心神俱震,即醒于卧席。尚未还转,有内侍来报,天鹤立于檐已至三日,不鸣不动,不食不飞,适才忽有惊唳之音,即落于堂前。臣知异梦灵验,不敢停搁,即刻来献。”
卫侯没有言语,仍是看着我。
弘演神色愈发坚毅,突然以头抢地,“砰、砰、砰”连撞三下,惊得后方侍女丢掉了蒲扇。“王母之意,主公应顺而行之!如若违逆,恐有亡国之祸矣!”
应该是我并未被弘演磕头的声响惊吓,卫侯看着我的眼神愈发流露出赞赏。
卫侯站起来走下台阶,俯身将弘演扶起,笑言道:“大夫忧国情思,孤甚为感佩。今又进献天鹤,孤竟不知以何为赏,才可报之万一。”
弘演鲜血已流淌覆面,正欲进言,卫侯摆手言道:“本应顺卿之意,奉仙骐于宫庙,散万鹤于林渚。但王母视鹤为仙物,孤散之归林,岂不是弃宝于地?”
“可此为王母——”
“若是王母之意,王母何不遣使召孤,然使汝代言?!”卫侯突然声嘶怒吼,目眦尽裂,橘红色冠缨摇动不止。
已经快是傍晚,晚春的南风带着充沛水汽使宫室内多了一丝凉意。
弘演额间的汗水簌簌,把刚刚干涸的血块晕开了些。
“大夫异梦西游,又冬春骨懒,恐有痿痹之疾。或可出使,与探列国盟会,再春可归。”卫侯脸上又笑意盈盈,“至于天鹤,孤唯有拜为上卿,方不负王母骐骥相赠之美意。”
话音落尽,宫室内再没了声响,卫侯又看向了我。
第四幕
他们都看着我。
城内的青石板路被打抛得像淇水奔流,双侧迎立着的国人都低着头,看着我在奔流中的倒影。
站在卫侯车轼上,我也看着两边褐薄短衣,面无血色,在寒风中时有战栗的国人。
卫侯的轩驾后仍有五驾马车满载着我的同类,它们不像我一样安静,嘈杂的鹤鸣声加上车轮碾压青石的声音,谱出了一首不那么和谐的行进曲。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次随卫侯出巡,郊外的芦苇早已枯黄,这轩驾的帷幕也已抵不住冬月的湿寒了。
眼见就要出城,一名斥候从相对的方向乘驾而来,带着意外的消息——北狄入寇。
国人逃散,慌乱的景象惊吓出满城鹤唳。
卫侯从帷幕内探出半个身子,神色有些呆滞地问被擒来的数人:“汝等逃散,谁与即戎?”
“君有万鹤,何用百姓?”众答。
“鹤何能御狄耶?”
“鹤既不能战,君何以拜鹤为大夫,征粮以养鹤?”
卫侯茫然地看看周围,还未来得及逃散的国人都停下脚步看着他。
他原本朱红饱满的嘴唇有些干裂,张合几次后,终于开口:“孤知罪,愿散鹤以从民可乎?”
“君亟悔之,犹恐晚矣!”众人说,声音盖过了嘈杂鹤唳。
“君亟悔之,犹恐晚矣。”卫侯重复,眼泪滑过干裂的嘴唇。
他看了看我,眼睛里不复以往的热切,颤抖地解下我右趾的金丝,随后解下玄冠,蹒跚走下轩车,走向满载鹤群的车驾。
我的同类们可能也感受到了压抑,纷纷安静下来。“君亟悔之,犹恐晚矣。”卫侯仍然一字一句地重复,他不顾风中飞舞的长发,只是重复着解散金丝的动作,被解放的白鹤们纷飞盘旋,适应着飞翔的姿态。
暮霭渐渐笼罩了朝歌,生铁一般冷白的圆月也挂上了云间。已经没人再盯着我了,我飞回了淇水河旁。
第五幕
冬天的淇水旁并没有什么可观的,竹叶早已脱了竹木,在竹林里铺了厚厚的腐土,干黄稀疏的芦苇也伏在水中,随着河流萧条地摇荡。
虽然河水并不结冰,但水域范围中的觅食也已经逐渐困难,只能从竹林腐土中寻觅些蚯蚓和长蛇一类的食物。重获自由的同类们计划向南越冬,而我想见证结局。
一个万里无云的清晨,我立在城外的土丘上,看着卫侯戴盔穿甲率军迎战。幡然悔悟显然不起任何作用,久未战备的卫国军队被狄戎屠杀,鲜血从尸体里流出,染红了荒原的枯草,然后汇集在一起流进沟壑,流进淇水,在看不见的地方流进大海。
国人一个个倒下,戎狄兵士围住了卫侯车驾。
“请偃旌旗,下驾拜伏,可免君死。”一位戎狄将军舔了嘴角的鲜血,眼神狠厉又轻蔑含笑地看着卫侯。
卫侯眼神热切,像当初看着我一样,紧盯着染血但毫无破损,仍然竖立在车前的卫国军旗。突然,他仰面大笑,伸出执剑的右臂,指向军旗大喊:“君亟悔之,犹恐晚矣!”随后被砍成肉泥。
一声惊唳穿云,那是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