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科特迪瓦历险记之三_风闻

作者：魏文华 曾担任过外交部团委书记、驻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代表团二秘、外交部亚非司一秘、外交部机关党委组织处长、机关党委副书记、陕西省商洛市委常委、副市长，中国驻马里、科特迪瓦、喀麦隆大使。

保护侨民

由于科特迪瓦选举危机导致科形势进一步恶化，2011年3月7日，我使馆家属根据应急预案撤离回国。3月21日，使馆和部领事司再次发出领事提醒，明确建议中资机构和侨民尽快离科，我在科人员从战前的2000余人减少到600余人，但还是有一些公司和侨民为了财产安全不愿撤离。

阿比让战乱形势图

科内战爆发后，外交部和有关部门领导对我在科人员的安全非常关心，多次召开有关协调会，指示我驻法国使馆和驻联合国代表团与有关国家和国际组织交涉，确保我机构和人员的安全，并协调中水公司派出3艘渔船在科海域待命，随时帮助撤侨。驻科周边国家兄弟使馆为我在科人员撤离也做了大量准备工作。

阿比让连接南北交通的2座桥梁

科首都阿比让市被泄湖分隔，机场和码头位于泄湖南面，我使馆和大多数侨民居住在泄湖北面，南北交通由两座相距不远的桥连接。桥南被联科团和法军控制，桥北则被巴派武装控制。没有一定数量的装甲部队掩护，并得到交战双方的停火承诺，安全撤侨是不可能的。在此情况下，如何保障我侨民的安全并做好他们的安抚工作显得尤为重要。使馆办公室的同志通过各种渠道掌握了几乎所有未离境的中资机构人员和侨民家庭的联系方式，不厌其烦地与每家每户通电话，要求他们尽量待在家里不要外出，遇到危险及时向使馆报告。

我馆在阿比让指定了几家中国公司作为集中救助点，动员我机构和侨民开展互助、互保、互救。在科中资机构和华侨各有一个QQ网络群，大家在上面传递信息，发表看法。使馆安排有关同志在两个QQ群上与各单位和侨民们保持密切联系，随时了解其安全处境，帮助解决问题，疏导安抚消极情绪，热情提供安全防范建议，准确转达使馆意见，澄清事实，得到各企业和侨民的一致信任和尊重。网络成为使馆与中资机构和侨民联系的最佳纽带。

在那些极度危险和困难的日子里，中国同胞们表现出了良好的道德素质和互助友爱精神。大家互通消息，互相安慰，互相帮助，一家有难，八方关心支援。一家中国武馆收留了十几名同胞避难。一位侨胞在家里被流弹击中胳膊，不能及时得到救治，大家都帮着出主意想办法，并在网上联系到了国内一位军医随时给予视频救治指导。

使馆多次与联科团、法军、有关国际组织和交战双方联系，就保护我侨民生命财产安全问题进行交涉，并根据法军司令给予的建议，注意区别“因为恐惧求助”和“确实需要救助”的侨民，努力做到“稳住害怕的，救助遇险的”；力促联科团和法军出动装甲车将那名负伤华侨送到医院接受紧急救治，后又及时送其回国治疗，避免了截肢危险；联系国际红十字会向部分断水断粮的华侨提供了生活补给；在科出现无政府状态，大量暴民实施打砸抢烧的情况下，使馆与已经取得局势控制权的瓦派政府和军队负责人保持联系，不断敦促其切实保障我人员和财产安全，有效化解了多起针对我机构和侨民的抢劫企图。

穿越火线

我馆大使官邸位于瓦塔拉临时下榻的高尔夫饭店以东不远，处于两派武装对峙地区，所租房屋不太坚固，安全防护性较差。而使馆馆舍位于高尔夫饭店以西的使馆区，距巴博总统官邸只有100多米，有重兵驻守，与国内联系方便，相对比较安全。由于高尔夫饭店被巴派武装围困，交通阻断，我上下班要绕道很远，中间还要经过数道巴派武装人员的哨卡，既费时又不安全。特别是随着科特迪瓦形势越来越严峻，我必须及时准确地向国内报告局势的发展变化。

瓦塔拉派的总部高尔夫酒店

3月下旬，馆里决定让工勤小单和当地雇员及保安留守官邸，其他馆员全部转移到使馆里工作和生活。要求各处室将文件资料分类整理，精减销毁，做好撤馆准备。由于西方和周边国家历时数月的制裁，科特迪瓦的物资供应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办公室为此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厨师小朱尽力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给大家改善伙食，除了蔬菜比较缺乏，大家的生活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影响。麻烦的是西方和西非经货联盟对科特迪瓦实施金融制裁，导致科市场上现金流枯竭，影响了使馆正常运行。

在此我要介绍一下，西非8国组成的西非经济货币联盟使用的是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俗称西非法郎；中非6国组成的中非经济货币共同体使用的是非洲金融合作法郎，俗称中非法郎。这两种法郎由法国央行提供担保，与欧元挂钩，以保证其汇率的稳定。这样对贫困的非洲国家的经济和金融稳定固然好处不少，但西非国家和中非国家因此也丧失了金融货币独立权利。

货币独立权的丧失给独立国家带来的伤害在科特迪瓦危机中表现得极为突出：在法国的推动下，西非央行切断了货币供应，在科特迪瓦所有银行都取不到钱，市场上没有现金流，经济迅速到了崩溃边缘，巴博明显撑不下去了。当时我们使馆的现金也快用光了，馆里只好派2名同志去驻周边国家兄弟使馆取现金。

3月30日，他们在阿比让机场关闭前夕，终于安全回到馆里。这天我们还及时把从国内运来的头盔和防弹衣分发到了每个馆员手中。也就在当天晚上，科政治首都亚穆苏克罗被瓦塔拉的共和军攻陷，巴博政府军防线全线崩溃，战火一天之内就烧到了阿比让郊外。

31日上午，形势很紧张，我要求大家做好必要准备，不要外出。下午，两位负责新馆舍建设的同志希望回他们居住的中资华安宾馆取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找政治处的外文干部小林陪他们去。华安宾馆距使馆只有500米左右，车程不过几分钟，谁知他们到了宾馆，外面就打起来了，在高尔夫饭店坚守的瓦派共和军和阿比让外围的共和军里应外和，对巴派武装发起全面进攻。小林等3人被困在了宾馆。

战争爆发前后，支持巴博的“爱国青年”组织纠集一些年轻人昼夜守在巴博的官邸周围唱歌跳舞，充当人肉盾牌，吵得我们睡不着觉。还有些人堵在通往高尔夫饭店的路上。

燃烧的巴派政府军坦克

31日晚，战斗激烈爆发时，这些所谓“盾牌”在猛烈的炸弹轰炸下迅速土崩瓦解，30多名“爱国青年"成员翻墙进入华安宾馆躲避。小林表现很镇定，他先将这些惊魂未定的青年稳住，劝他们将手中的匕首和弹弓之类的“武器”交出。第二天上午战事稍缓，他又说服这些人陆续离开。如果这些人在宾馆长期呆下去，后果很难设想，小林为华安宾馆及居住人员的安全立了一功。

由于这一段时间使馆工作任务太重，特别是政治处只剩小朱一人顶着，有点不堪重负。过了两天我观察到上午往往是战场间歇，外面会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遂抓紧这个时段让小林回使馆。

交战士兵

为了不引起交战双方的误会，我让他自己一个人出宾馆大门，尽量稳步走过大街，使馆的车等在路这边接应。我能想象，大学刚毕业的小林一个人在对战双方警戒哨兵注视下，慢慢走过开阔大街的紧张心情。等他回到使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华安宾馆后来还是遇到了真正的危险：一枚火箭弹从外墙打入，居然没有爆炸。战后我去现场看过，那枚未炸的火箭弹正插在一间客房卫生间的门上，我指示办公室请联科团的工兵将其清除引爆了。

官邸离高尔夫饭店近，虽然危险，但周围战事结束得也快，该地区只打了一天即告“解放”，变得相对安全。而使馆地区陷入主战场，周围每日枪炮声不断。

巴博武装的高射机枪

使馆围墙，战争期间巴博政府军士兵在墙外据守

使馆围墙外有一排茂密的树丛形成天然掩蔽所，我们透过围墙铁栅栏能看到巴派士兵在墙外据守，他们甚至把武器弹药和给养放置在栅栏之间。有一天当地雇员拿着一颗手雷交到办公室，说是在院子里捡的，张主任赶紧让他还给了士兵。

在使馆地下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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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防不测，全体馆员穿戴防弹衣和头盔集中于半地下的狭小空间办公、休息。老王的办公室和工作设备在3楼，在那里办公比较危险，他在上面工作的时候，大家一听到爆炸就担心他的安全，马上去叫他下来。

晚上在爆炸声中娱乐

法军武装直升机发射火箭弹

4月4日，法军的武装直升机介入冲突，战事更趋激烈，馆舍不时在爆炸声中颤栗，并且能清晰地听到火箭弹破空的尖厉啸声，使馆大门也曾受到企图进来躲避的“爱国青年”们的撞击，轰炸激烈时巴博军队的装甲车都开到使馆大门的门洞里躲避。5日，巴派与法方和联科团谈判求和，各方停火一天。

看到联科团的装甲车经过使馆门前到总统官邸接巴博，大家都顿感轻松，以为战事会很快结束。但巴博最终拒绝了联科团的和平条件。6日，附近的日本大使官邸因地处通往高尔夫饭店的交通要道旁边，被巴派军人占据，并在院子里构筑机枪阵地。中日韩同为亚洲国家，使团之间走动较多，关系也比较密切。那天我给冈村大使打电话通报情况，他正被困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说外面都被士兵占了。我告诉了他几个交战各方关键人员的求助电话。在巴博政府外长杰杰的干预下，入侵者几小时后离开。当晚法军出动直升机将冈村大使救出。

被解救时的日本大使冈村庆文

在喀麦隆与冈村大使重逢

后来，冈村先生到日本驻纽约联合国代表团当了副代表。2016年，他去喀麦隆开国际会议，我们在会场见到后激动地热烈拥抱。共同经历一场战争，都庆幸劫后余生还能再相见。

7日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到院子里进行安全巡查，发现使馆隔壁民宅被巴派武装占据，这引起我高度警惕。为避免重蹈日本大使官邸覆辙，确保人员和机密安全，遂下决心请示国内把大家转移到大使官邸。

国务院和外交部领导非常重视使馆馆员的安全，戴秉国国务委员做出重要指示，部党委书记和主管副部长都亲自给我打电话对使馆全体同志表示慰问，并就转移问题给予指导。我驻纽约代表团与联合国方面交涉，要求联科团掩护我使馆人员转移。使馆也立即与巴、瓦两派和联科团联系，要求他们停火，并为我人员转移提供方便。

由于危机开始后我们即做好了撤离的最坏打算及相应准备，因而各处室的同志能在短时间内按照要求，有条不紊地完成各项撤离准备工作。

撤离使馆

8日，在获得各派停火承诺的情况下，8名馆员每人驾驶一辆贴着五星红旗标志的车，满载必要物资，在联科团5辆装甲车护送下离开了使馆。我们要求先绕道华安宾馆把困在那里的2名馆员接出，联科团的军官不太愿意横生枝节冒险，倒是巴博的士兵对我们很友好，主动开上一辆皮卡引导我们车队到华安宾馆接人。然后全体同志经电视台、宪兵学校等几个双方争夺要点，最终安全穿越火线撤到了大使官邸。

撤离途中遇到法军巡逻队

从官邸远眺总统官邸方向

10日，法军与瓦派共和军对巴博发起最后的攻击。从我官邸的二楼阳台望去，使馆方向浓烟滚滚。当天一枚火箭弹击中我馆房顶上的卫星天线并爆炸，所幸3名留守的当地雇员安然无恙。事后我代表使馆奖励了全体坚守岗位的当地雇员。

战后的混乱

4月11日，巴博被捕，但阿比让的混乱局面却更加严重，零星的战斗仍不时发生，乱兵和暴民们开始肆意抢劫，有2名士兵甚至强行进入我们使馆要征用我留在使馆的私人汽车，被雇员劝阻。

抢劫之后

抢来的车辆

13日，我突然接到住在我馆斜对面的梵蒂冈大使电话，告知一群人正在哄抢中国使馆，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立即给瓦方外交部长和联科团崔英镇打电话，要求他们对我使馆提供保护。其他人同时与使馆留守的雇员联系，了解具体情况。原来是一群暴民正在抢劫我馆对面原巴政府计划部长的官邸，后来军队将这批人驱散，我才舒了一口气。

梵蒂冈大使是印度籍，能讲中文，对我们非常友好，虽然两国没有外交关系，但因他担任使团长，而我是使团亚洲组的组长，双方经常有工作上的接触。他在战争期间一直待在自己官邸，距离巴博官邸只有几十米，真不知他那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事后我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有上帝保佑。他说他的祈祷上帝听见了。遗憾的是，他后来在去科北方出差的路上遭遇车祸而去世。这一次上帝没有眷顾他！

非洲国家的路况普遍不好，特别是科特迪瓦，外省公路因战乱而年久失修，偏偏非洲司机们都喜欢开快车，车祸经常发生。我在非洲国家工作时去外地出差，曾遭遇三次车轮爆胎，如不是司机反应快处理得当，恐怕也凶多吉少，这些都是题外话。虽然此次是梵蒂冈大使误传消息，但这一事件让我非常担忧使馆的安全。

第二天，我和张主任冒险到大街上，向值勤的士兵了解经高尔夫饭店去使馆的道路是否已经畅通。他们说路障可能已经拆除。于是我下决心于15日和张主任、焦会计等一起驱车去使馆查看。一路上到处是持枪的军人，但并没人为难我们。

巴博总统官邸外

被击毁的坦克和装甲车

到使馆附近，看到日本大使官邸挂着国旗的大门洞开，门前有几辆被炸翻的皮卡，梵蒂冈大使官邸墙外有2辆被击毁的坦克残骸，附近的总统卫队兵营几成废墟，路旁各个使馆和民宅的围墙上弹痕累累。我脑海中不禁蹦出了两句毛泽东诗词：“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两个月后我外交部主管副部长访科时来馆视察，经过这里也脱口吟出了这两句词，看来这真是此情此景的真实写照！

战后的使馆

到馆后发现，楼内门窗玻璃几乎全部震碎，屋顶上的一架卫星天线被打成了几半散落在院子里，另一架天线也成了筛子。我决定先派2名同志回馆留守，并尽快启动对使馆的修缮工作。因为一场战争下来，到处都是损坏的建筑，晚了可能就买不到材料了。焦会计和小单主动请缨回馆留守，张主任立即联系购买玻璃。由于动手早，4月底我馆损坏的玻璃全部安装完毕，很快具备重新开馆的条件。而有的受损使馆因为没有材料，迟迟难以修复。

科选后危机共造成3000余人死亡，还发生了一些屠杀事件。战后我参加联科团组织的调查团乘直升机去西部，看了几个屠杀现场。这是民族、宗教、派别间的仇杀，有的村子几乎被灭绝，由此可见战争的残酷。中国人在这次战乱中除一名华侨遭流弹击伤，其他侨民、中资机构工作人员和使馆馆员均安全渡过危机，少数中资机构和华人华侨财产遭劫。

被击毁的巴博卫队兵营

可悲的是，我的邻居朗贝尔先生最终没能躲过劫难。尽管他吸取2004年的教训，离家躲进了法国人经营的NOVOTEL酒店，但还是和酒店法籍总经理一起被一群乱兵劫持后杀害，几天后才在泄湖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战后张主任代表我去他家进行了吊唁和慰问。

那位美貌的女邻居克拉维莉女士，因在危机中表现太抢眼，战争刚爆发时很怕遭到瓦派报复，给我们使馆打电话想到我的官邸躲避，我们都被困在使馆自顾不暇，也无法帮助她，战后她被捕入狱。

而饱经沧桑的塔布雷先生在选后危机期间回到了家乡并保持低调，没有听到他发表过对哪一派明显不利的言论，最后安然渡过此劫。

我的3位邻居在科战乱期间分属不同的利益集团，最终的结局大相径庭，令人不禁为之扼腕。

科特迪瓦战乱已过去多年，每当我想起在科工作的日日夜夜，心情总是不能平静。我当过兵，外交队伍是“文装解放军”，外交为民是宗旨，“忠诚、使命、奉献”是核心价值观，而铁的纪律和牺牲精神更是这支队伍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对军人来说，服从是天职，牺牲是本份，外交官也一样，在国外遭遇战乱时，战斗在护侨第一线的是中国的外交官们。我们海外护侨依靠的不是武力，而是我们外交方针政策的正确和深入人心，是国家力量的日益强大以及我国外交官们的勇敢、智慧和在驻在国广泛的交友关系。

战后会见瓦塔拉总统

驻科特迪瓦使馆的同志们在枪林弹雨中坚守岗位，为维护国家利益、保护中国同胞们的生命财产安全英勇无畏地工作，没有人退缩，没有人害怕。因为大家内心都有一个共识：为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而献身，这是使命，也是我们职业的本份。事实证明，这支队伍是值得信赖的，无愧于“文装解放军”的称号。

— END —

图文 | 魏文华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