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丰县拐卖击碎楚门的全世界_风闻
余亮-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助理-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2022-03-11 11:21

电影《楚门的世界》剧照
俄罗斯出兵乌克兰,这场全民“直播”的线下战争进行了十多天,网上已经有太多信息和观点。争吵在各个领域各类平台花式上演,“认知战士”们的士气看上去远超俄乌前线士兵。本文不谈外交、战略、战场、经济等硬问题(这方面已经有很多值得参考的文章,包括翟东升教授相当克制的政经分析和“洋恺宏观”具有预见力的战略分析),主要关心各种争吵,讨论人心、情绪、传播、话语等软问题。
1、革新“常识”
这里假定大家的争吵都是发自本心,而非收了50w。我认为,这些争吵不管出于什么立场,都体现了同样的震惊——俄罗斯人还可以这么干?!即便超级霸权美国绕开联合国出兵,也会预先利用其掌控的宣传机器给全世界做好“思想政治工作”,可以用一小包洗衣粉就让很多人相信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性化学武器,相信美军是去维护世界和平与人道主义。而俄罗斯隐藏意图,突然出兵,普京的演讲更是直接以民族国家历史和传统大国地缘安全观念为战争理由,这种二战式行为让人觉得活久见。
一个上世纪的人,如果看到今天的大众舆论,也一定会惊讶于人们对战争的“大惊小怪”,惊讶于人们没有耐心,希望在一周之内就能决出战争和价值观的全面胜负,希望讨厌的事情赶紧过去。经历了短短几十年日常和平生活与“历史终结论”的洗礼,当代人已经不再习惯战争,最多接受远在天边的局部冲突或代理人战争,想不到还有美国之外的大国亲自下场。
中国网民争吵激烈,但是相当日常生活化。网红自媒体各显神通,已经把对战争的态度转变成男女朋友关系的试金石,转变成人格、价值观测试题,人们哀叹自己的股票,埋怨“普京不能等疫情好一点再打么”,多么希望世界停一下脚步,等一等我的处境,等一等我的灵魂。
但是大变局的剧烈一面可能才刚刚开始。回望冷战结束以来的三十年,市场经济、私有产权、自由民主、数字网络、消费主义、全球化、元宇宙……所有馈赠都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依附体系、贫富差距、寡头垄断、韭菜经济、双标宣传、新数字封建主义……上个世纪的旧问题没有远去,只是被符号世界和“普世价值”包装遮掩起来。当幻象不断被戳穿,人们感到惊恐、迷茫和愤怒。普京的演讲就透露出俄罗斯人被被冷战后“美妙”新秩序欺骗的愤怒,正是这个愤怒情绪,获得了同样厌恶现存不公正秩序的人们的理解,虽然他们未必支持俄罗斯征伐他国领土,但是乐于见到有人挑战旧秩序及其北约主人。
科班出身的“常识”派对此说道:即便我们对现行秩序不满意,但这个秩序也是弱国斗争反制出来的结果,不应该破坏。


这真是“爱有万分之一甜,宁愿我就葬在这一点”。可是按照这个逻辑,俄罗斯的粗暴行动不也是一种新的斗争和反制?克里米亚、顿巴斯的民族自决是不是就应该被保护?读书人常常以为念几句似是而非的口诀就是在“奋力作战”。哥白尼冒死改变宗教时代的常识,可以称之为“作战”,今天也到了革新常识的时候。
2、两个世界
看了很多互相冲突的消息和观点,各有启发。我的重点不在于鉴别个中真伪和孰是孰非,因为历史事件当中的真伪是非,往往由最后的胜败决定。我的重点在于,争吵龃龉显示出两个世界的割裂越发清晰。
这里的两个世界不是说左派或右派、挺俄派或挺乌派、反战派或斗争派那样非黑即白的对立世界,也不是诸如乌克兰到底是绝对弱者还是法西斯纵容者的选择题,而是说,**一个是符号、话语、情绪、价值观的世界,一个是逻辑、现实、利益、生死存亡的世界。**我们通过互联网在符号、语言、表象的世界里循环沉浮。更多的文章,更多的情绪,话语世界泡沫膨胀,对现实世界的表达越来越曲折,就像金融泡沫越来越背离真实的经济。
前一个世界包括泽连斯基的“推特救国”,对应着特朗普的“推特治国”以及传媒机器的符号话语世界。光鲜热闹,但是和社会实质问题与基层运作没有什么关系。美国主流媒体无法理解铁锈带的痛苦,特朗普也并不会像中国干部那样深入基层调研扶贫,没有政治治理的实操经验,只是通过推特话语集中表达和操作社会情绪。而乌克兰高官们目前的主要工作可能就是上网发帖(借用李靖云的说法),过去他们是深层经济寡头操纵的傀儡玩家,现在则对前线的情况、决策掌握甚少,只是远程呐喊、呼吁、鼓气。包括马斯克用星链援助乌克兰或者尊重俄罗斯的言论自由,也只是一个科技噱头,捐助几套设备没有啥实际用处(参见通信专家奥卡姆剃刀的文章),只是完成了又一次神话炒作。
还有西方世界对俄罗斯发起的花式制裁,针对猫、音乐、文学、游戏、病人、私有财产……在这里,猫也并非实体,而是代表现代中产生活梦想的符号、情绪。不同于过去的政治经济制裁,这类符号制裁意味着要把俄罗斯人开除出“文明”世界。我的朋友戴勇斌认为,这正是在呼应拜登的要求——把俄罗斯人看作“贱民”,从一切日常文明场景中剔除出去。**这是后现代的种姓制度。**我们不由去想,这种待遇哪一天会被加在中国人头上?

(一位被制裁的俄罗斯人)
另一边是若隐若现的现实世界,只要没机会被媒体、符号表达,我们就不知道。比如法国记者博内尔2015年拍摄的纪录片《顿巴斯》到今天才被关注,让人们看到乌克兰政府军和纳粹民团炮火下的乌克兰东部俄罗斯族民众鲜血。即便这是博内尔摄像头的一面之辞,也不该被长期漠视。
顿涅茨克方面发布了更多的遇害者照片。如果说这些都是乌克兰政府的罪,也有些简单化,因为乌克兰自己也是现有不公正世界体系的傀儡甚至牺牲品,乌克兰人民也一样在经受苦难,我们都知道乌克兰女性沦为了“欧洲的子宫”。我更想说的是,那些照片给我印象深刻之处在于,躺在地上的都是红男绿女,穿着都市青年的时尚衣服,原本适合出现在优衣库、星巴克,却横尸街头、鲜血淋漓。这样的照片泄露,才是对我们这个光鲜符号世界的“制裁”。


西方世界对俄罗斯人私有财产发起全面的围剿(比如瑞士银行和某NFT平台直接冻结、掠夺俄罗斯公民的财产),也让一些人悲叹文明世界的规则一朝崩塌。但这不过是幻象的崩塌,让我们看到了真相——“中立国”“私有财产不可侵犯”都只是西方神话,是统治者及其顺民才可享有的遮羞布,逆民和贱民不配拥有。
电影《楚门的世界》描述了一个人造梦幻世界破碎的情景,在那里连天空都只是布景。当这个世界被打破,总有人会受不了,会声嘶力竭呼喊简单的价值观口号与“常识”,奋力维持原有的幻象,甚至不惜与亲朋反目。我们都是楚门,**西方传媒几乎建立了一个全球范围的“楚门世界”,多数人更想留在里面,俄罗斯第一个被踢了出去,**被剥夺了一切符号、价值、尊严,大概更会体验到什么才是面对真实。

两个世界,不是说符号世界就是虚假的,它已经是我们生活、经济循环不可缺少的部分,我们不能只在绝对的真假对错模式里思考问题。比如泽连斯基是真英雄还是伪君子?有人说他是表演,有人说他是真心英雄。应该说,泽连斯基在符号世界层面大概率是赢了——成为网红,与马斯克们谈笑风生,即便乌克兰输了,但他依然可以是明星,可以进入好莱坞式名利场,只是对现实世界的乌克兰人民帮助不大。
乌克兰的国家深层体制被看作寡头制,少数权贵垄断国家,整个社会像部落一样,各种利益堡垒互相争夺,缺乏整合(参见《张弘|寡头集团干预下的国家转型和治理:乌克兰独立三十年,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泽连斯基是喜剧明星,在寡头体制里没有根基,人民投票给他只是因为不想选择另一个寡头候选人。俄罗斯出兵,反而让他有了好机会融入到传媒、消费、寡头、好莱坞组成的“西方世界文明”寡头体系中去,这个体系不断给中产公民表演虚幻的希望。正如瑞典环保女孩通贝里,和真实环保关系不大,没种过树,没省过碳,但是这套空转的西方价值观故事系统需要她这个道德符号。这套系统可以自我循环,就像金融系统可以空转,当实体经济已经萎缩,依然可以从全世界收割韭菜。虽然总有崩盘的一天,但不是马上。
符号世界内部的不平等更加隐蔽,甚至被悄悄植入我们内心,让我们自我审查、自我矮化,比如不断有人杜撰出国际社会对我们的“道德”审视。前有记者宣称中国人调侃印度疫情传到国际上引起反感,现有匿名小号宣称中国人调侃乌克兰战争引起乌克兰反华情绪。这些口嗨的事情在西方人中间多了去,但没有人要他们反思,没有人要他们当心引起中国人的反感。这些舆论固然有港台水军的炒作因素,但是存在于中国人当中的文化自卑才是主因。
3、情绪与姿势
舆论对立双方都有浓厚情绪,一边是对沙俄帝国扩张历史的恐惧和厌恶,一边是对当下美国领导的北约霸权的愤怒。前者是缠绕的梦魇,后者是眼前的压迫。情绪不是虚幻的事物,是我们人类不可摆脱的动力或者包袱,关键是如何驾驭,不做其奴隶。
若论情绪的质地,大概可以分为朴素的、天真的、扭曲的和现实的四种。
第一种。我问一个出租车司机怎么看俄乌冲突,他首先说乌克兰的人民可怜。但是让他去支持美国北约,那也是绝对不可能。老百姓没有时间了解国际关系、历史里的曲曲折折,只是从朴素的感情出发支持或者反对这场战争。
第二种。那些绝对反战派或者价值观至上者,只要不是刻意的“反战不反美”,大约就属于天真派。他们念诗歌、发金句,要用鲜花阻挡坦克。实际用处不大,主要是维持自己的道德感,甚至优越感。只是不要忘记,在他们不喜欢的1960、70年代,中国人也一度生活在价值观至上的狂热里,只讲价值观不讲实际,教训深刻。
第三种。吃民族主义流量或小资人性流量的自媒体生意人都没闲着,前者粗暴直接,后者的双标姿势更妖艳——平时会批评中国人的自尊心,说自卑的人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才会在意西方媒体对我们的丑化,这时候又会杜撰和控诉中国人的言行引起了国际社会不满。平时会说不要搞历史仇恨教育,尤其是对于日本,此时又反复提醒,生怕人们不知道过去与沙俄以及苏联的恩怨。他们喜欢嘲讽民众只有初中知识,嘲讽用家庭关系比喻俄乌欧美关系的民间段子,可是沙俄侵略中国的例子,不也是初中历史课就学到的知识?有些靠优越感吸粉的公众号暗示:老年人才支持俄罗斯,生活在改革开放年代的人支持乌克兰。这种党同伐异、违背事实的态度,据说特别具有“启蒙范”。
第四种。现实主义者们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好恶,谨慎地从现实认知出发,不断解释什么是制衡,什么是定力,什么是刘慈欣说的“牺牲良心是最难的事情,比牺牲生命要难得多。”要论敌我关系和利益关系,谁还不是个丘吉尔了,来说说为什么国共两党要放下过去的仇恨共同抗日,为什么俄罗斯和土耳其作为世仇国家,面对美国压力会突然放下身段合作,这七十年来中美俄三大国漫长的角力又体现了政治家怎样的战略定力。而活在过去仇恨里的大宋国,从情绪和价值观出发,先是联金灭辽,再是联蒙灭金,跟着老大灭老二,导致了怎样的悲剧后果?他们当然知道不可感情用事一味亲美或亲俄。政治不是恋爱,现实主义者不是不讲良心,而是不讲廉价的良心。

不过情绪很难被说服,俄罗斯无论成败,都会让某一方的情绪更加积郁,等待下一次爆发。好在,当下中国人能够互道傻B也仍然是幸福的,远离战争,有时间耐心梳理出自己的姿势:“情绪上同情乌克兰人民,原则上尊重国家主权,立场上反对北约扩张,感受上理解俄罗斯的无奈,根本上讨厌美西方的霸权”。双方互相质问:“你支持俄罗斯/乌克兰,为什么不亲自上前线?”所以,都是嘴炮,何必激动?倒是年轻人试图通过消费突破嘴炮世界,比如在电商平台买空了俄罗斯授权的商品。

4、楚门的正义
大众话语和情绪暂时影响不了国际关系和决策,但是很容易影响国内现实。有营销号妄称不关注丰县被拐妇女的人才会关注和支持俄罗斯。这当然是胡扯,但这两件事还真有一些联系。丰县董某购买、虐待妇女的行径极其恶劣,相关人员的犯罪和渎职都应该被严惩,但是两会代表的相关提案如此铺天盖地并且雷同,却再次展示出话语、情绪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错配。
这些反拐议题最应该在1990年代拐卖犯罪高峰期提出。统计数据显示,从那时起,因为社会进步和安全技术提升,拐卖案件不断下降,趋向于极小。然而因为互联网传播的爆炸效应,在犯罪率最低的年代,城市善男信女反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全,纷纷担心拐卖落到自己头上。正如2011年动车事故发生后,刷微博刷多了的人出行不敢乘坐世界最先进的高铁,令可选择危险系数高十倍以上的大巴。从这样的认知和情绪出发,代表们在现在提出了最强力的政策建议。除了呼吁买卖同罪,更提出地方官员一票否决制,相当于把打拐看作地方治理最重要的事情,只因为这是围观者感受最重的事。

(图片来自微博“@拆台CT”)
我了解到在有些大学写作专业,教师们拿这个事情让学生展开想象,渲染恐怖无助细节,创作“剧本杀”一样的小说。她们更应该跳出无尽的自我恐吓,读几本乡村问题研究著作,向外拓展认识,而不是生产更多内卷的符号和情绪。
代表们的提议也很卷,集中于立法规范,较少社会方案,聚焦于“应该怎样”,较少考虑当下“是怎样”和实际效果。如果多一些扎根农村研究者的提案就好了。
需要发扬群众监督,但是放到立法和政策层面则需要谨慎。这些提案对于提升社会安全也许会有些帮助,这里我只是想提醒,**扎堆的提案并不是在直接回应现实世界,而是在回应当下网民的情绪,满足传媒世界漂浮的情绪、良心和正义,却未必是针对当下基层现实问题的最适合方案。**这是否也是一种“推特治国”?
另一方面,有人希望对丰县等地的农民发起全面“制裁”,甚至在一些知识分子那里,都充斥着希望那些农村“劣质人口”被一锅端、被消灭淘汰的“文明”言论,隐含着把那里村民视作贱民的意识。甚至想当然认为出现在江苏的少数民族女性人口就一定是被拐卖的。在拐卖之外,还有婚姻移民这样的灰色地带,同时存在于中国内部和中西之间,但在中国就会被怀疑是犯罪,在后者,哪怕亚洲女性为绿卡嫁给欧美老头,哪怕联合国人口贩卖报告显示欧美犯罪数字全球领先,人们也习以为常,甚至认为那是为了追求自由和文明的代价。想一想,华人在美国也是少数民族,就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是被拐卖过去的。这就是我们内部的不平等精神秩序,如果转化为政策,就会使得人们在不自觉情况下把正义诉求变成不平等的制裁,造成扭曲的后果,最终遭到现实世界的报复。

(联合国世界人口贩卖数字,北美第一,欧洲第二)
感谢一百年前的一批知识分子先锋队,没有停留在大学的坐而论道里,没有认为遍布中国的“劣质人口”应该被达尔文法则淘汰,而是扎根下去,走群众路线,干辛苦活,移风易俗,再造文明,让我们这些“劣质人口”的子孙免于被列强消灭淘汰。今天,资本世界已经吹响了元宇宙的号角,媒体化、符号化的世界势不可挡,似乎只有中国还在坚持实事求是路线。我们能否避免陷入微博治国、抖音治国的陷阱?能否继承新中国的实践理性,尽力避免制造一套新的自我循环、自我感动的楚门世界并沉溺于中?
中俄都是符号世界的弱者,中国能沉住气,俄国选择了未必聪明的暴起。但无论如何,旧世界秩序正在崩塌,符号世界的变化总是会晚于现实世界的变化,网上各种焦急愤怒乃至癫狂情绪,也许都应该被看作剧烈大变局开启时代的正常应激反应。人们将不得不作出选择,是帮着演员们继续维持已然破裂的楚门世界,还是耐心敲碎它,并为此承担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