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接连自杀，成为一场公卫危机，美国正推动一件大事……_风闻

　　医生自杀率是所有职业中最高的，达到每10万人28-40人。

　　撰文 | 燕小六

　　来源 | “医学界”公众号

　　急诊科医生洛娜·布林（Lorna M Breen）自杀身亡两年时，以她命名的《洛娜·布林医生医疗卫生工作者保护法》（以下简称《保护法》），于2月中旬获得美国国会两院投票支持。

　　“《保护法》将摆上总统拜登的案头。一旦签字，即可生效。”“洛娜·布林医生英雄基金会”近日发布声明称。

　　《保护法》是美国医学史上，首部关注医护等卫生从业者心理健康的法案。包括美国医学会、美国医院协会和美国急诊医师学会在内的70多个医疗相关机构、组织，都是该法案的支持者、推动者。

　　“自杀是一个复杂但可以预防的死亡原因。但布林医师等自杀身亡的医疗卫生工作者却以死为谏。”《华盛顿邮报》报道。

　　2021年4月，“洛娜·布林医生英雄基金会”联合创始人科里·费斯特（Corey Feist）在家中拿着已故布林医生的画像。/The Washington Post

　　阳光开朗的医生，突然死亡

　　布林医生是美国纽约长老会艾伦医院（New York Presbyterian Allen Hospital）急诊科主任。该院位于美国纽约曼哈顿北部。

　　2020年3月，纽约州成为美国疫情“震中”。据《纽约时报》消息，截至同年4月中旬，纽约州报告新冠死亡17303例，其中至少59例发生在艾伦医院。该院有床位200张，其中170多张收治新冠患者。

　　2020年4月1日，纽约长老会艾伦医院门前支起帐篷，以快速分检新冠感染者。/The New York Times

　　布林医生几乎一天不休地收治病患。“每天工作18小时，累了就睡在走廊上。”其父菲利普（Philip C. Breen）回忆。

　　当年4月，布林医生不幸染疫。居家休息10天后，她重返工作岗位。工作没两天，医院称其未完全康复，又让其回家了。

　　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对劲。”菲利普告诉媒体。

　　2020年4月26日晚，布林医生自杀身亡，终年49岁。

　　布林医生（左一）和家人合影。/Daily Mail

　　《华盛顿邮报》称，去世前，布林医生正在与人合著一篇论文，主题是“新冠疫情大流行下，急诊科医生的职业倦怠”。

　　菲利普表示，女儿布林没有抑郁等心理疾病病史，也没表现出倦怠迹象。“她开朗、外向，每天开着敞篷车上下班，是侄子侄女眼中的酷阿姨。她从医21年，正处在人生和职业的黄金期。”

　　家人曾怀疑过，是新冠病毒影响到布林医生的大脑。病愈后，她的行为和言语发生巨大变化。在最后一次通话中，家人明显感觉到她心不在焉、态度冷漠。

　　但菲利普也坦言，女儿太看重这份工作了。

　　菲利普是一名退休的创伤外科医生，经常和女儿交流工作，“她多次谈到新冠患者的惨状。救护车载着病患，在医院大楼外等了3个多小时。有些病人被抬下救护车时，已经没了生命体征。”

　　布林医生去世后，菲利普和艾伦医院先后发布声明，称布林医生应该被誉为英雄。“和所有新冠逝者一样，她是这场灾难的受害者。”

　　布林医生（右一）和同事合影。/Columbia University

　　布林医生并不是唯一一个被社会各界广泛关注的悲伤故事。

　　2020年3月，在意大利伦巴第大区蒙扎市，一名34岁重症监护护士自杀身亡。这是意大利疫情暴发后，第二名自杀的抗疫护士。两人在死前或被确诊感染新冠，或出现发热症状。

　　4月，参加工作不满3个月的约翰·蒙代罗（John Mondello）在美国纽约饮弹身亡。

　　蒙代罗，23岁，刚从纽约市消防局紧急服务学院毕业。他入职克莱尔蒙特紧急服务18站没多久，疫情来了。

　　一名同事向《纽约邮报》证实，这里是纽约市911呼叫量最频繁的站点之一。“听闻死讯前，我俩刚通过话。蒙代罗正在救助一名新冠感染者。他提到迷茫、焦虑、沉重，每天看着民众感染离世。”

　　约翰·蒙代罗（John Mondello，中）和家人合影。/Daily Mail

　　“心理问题大流行”初现端倪

　　过去百年间，医疗卫生从业者屡屡被发现自杀率居高不下。

　　早在1858年，英国有研究显示，医生自杀率高于普通大众。1960年，又有研究进一步确认，医生群体自杀率较高，抑郁症是主要风险因素。

　　“为什么？”出生于医生世家的帕米拉·韦伯（Pamela Wible）是一名内科医生。她曾在18个月内，接连失去3名同事。他们都因自杀离世。

　　韦伯曾出席一场学术会议。她向满屋的参会者，提了两个问题。

　　“有多少人遇到过同事自杀？”几乎所有人都举手示意。

　　“现场有多少人考虑过自杀？”除一名女医生外，包括韦伯在内的所有人都举起手。

　　图片来源于Ideal Medical Care

　　2012年前后，韦伯开始追寻答案：“究竟是什么样的压力，让这些以对抗死神为己任的医护们，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花了5年时间，研究757名包括医学生在内的医疗卫生从业者自杀事件。在这份名单上，还有两名韦伯年轻时代的追求者，死因都是“意外服药过量”。

　　她发现问题在恶化，“医疗卫生从业者自杀是一场公共卫生危机。”

　　2018年，美国精神病学会召开年度会议，公布一项调查结果：医生自杀率是所有职业中最高的，达到每10万人28-40人，没有性别差异。这是世界卫生组织（WHO）公布，2015年美国普通人群自杀率（12.6/10万人）的两倍。

　　新冠疫情期间，情况更糟了。

　　《柳叶刀》杂志2020年刊文提醒，疫情下，近1/6医疗卫生从业者有心理困扰。其中，焦虑、抑郁症状的发生率分别为16.0%、34.6%，需要寻求心理或精神科专科帮助。

　　次年，Medscape发布《2021医生职业倦怠和自杀报告》。美国29个专科、12339名医生在线调查显示，20%的受访者有抑郁情绪；超过2/3者感到沮丧、忧郁、悲伤。许多人表示，职业倦怠是造成其抑郁的主要原因。

　　到2022年2月，“联合国新闻”根据泛美卫生组织、智利大学等研究，发出预警：新冠大流行2年多，11个拉丁美洲国家卫生工作者的抑郁症状、自杀念头和心理困扰等，显著增加。有5%-15%的受访者想过一死了之。与此同时，只有约1/3者得到应有的心理健康照护。

　　“有统计数据表明，护士自杀率远高于非护士等医疗从业者。”美国急诊护士协会（ENA）主席詹妮弗·施密茨（Jennifer Schmitz）得知《保护法》获两院投票支持后，称立法“迫在眉睫”。

　　图片来源于Ideal Medical Care

　　心碎的“死亡名单”

　　愧疚、恐惧、病耻感、职业倦怠……韦伯访谈了千名逝者家人、医护。在其看来，一系列因素综合在一起，成为医疗卫生从业者不可承受之重。

　　其中，即便救治过程无误，病人离世仍是一部分医疗卫生从业者无法摆脱的创伤。

　　韦伯访问过一名自杀未遂的急诊科医生。后者全力抢救一名年轻女孩，未果。每每忆起这段经历，这名急诊科医生就痛不欲生。他感觉筋疲力尽，却无处宣泄。“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个关心病人的好医生。但现在，一想到要去工作，我就紧张。我用自杀来结束痛苦。”

　　新冠疫情会加剧这种心理创伤。今年1月，Clinical Advisor发文指出，严重长期后果“心理问题大流行”已初现端倪，一线医护工作者是高危人群之一，其出现“道德伤害”的几率近似于退伍军人。疫情风暴席卷之际，多国医护人员不得不选择“先救那些能救活的”。这与其职业价值观相冲突。医疗卫生从业者会因此产生愤怒、内疚、羞愧和生气等感觉。其长期后果是增加抑郁症、焦虑症、药物滥用、创伤后应激障碍和自杀风险。

　　和医者无法释怀对应的，是全社会的遗忘。

　　“我很少看到，医疗卫生从业者离世后，人们会在公共场所祭奠他们。”韦伯举例称，2018年，华盛顿州立大学橄榄球队的四分卫泰勒·希林斯基（Tyler Hilinski）自杀身亡。人们在其训练场附近，献花、送卡片，表达思念（下图左）。

　　希林斯基去世2天后，西奈山伊坎医学院一名医生跳楼身亡。“在她离世的地方，光秃秃的，没有卡片和鲜花，没有人为她点燃蜡烛（下图中）。”韦伯撰文称。

　　该文发布两天后，韦伯再度去到该名医生离世的地点。那里有一束花，孤零零的（下图右）。

　　图片来源于Ideal Medical Care

　　“在疫情暴发之初，世界各地人们以唱歌、鼓掌等多种方式表达对医护人员的敬意。慢慢地，情况变了，民众把疫情带来的负面情绪，发泄到医护人员身上。”2021年9月，美联社援引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CRC）数据称，针对医护人员的暴力和攻击事件显著增加。

　　“有时候，病人的善意姿态，会帮助深陷痛苦的医生找回信心。而对医护来说，你拯救过的生命有一天可能会拯救你。”韦伯说。

　　但在医疗卫生从业者群体中，大家更倾向于闭口不谈。

　　“布林离世后，我们才意识到，医护的自杀风险有多高。我们甚至怀疑，自己是知晓医生心理危机的最后一群人。”2021年，科里·费斯特和布林医生的姐姐詹尼佛·布林·费斯特（Jennifer Breen Feist）创立“洛娜·布林医生英雄基金会”，以“减少医疗卫生从业者的职业倦怠，保障福祉”为己任。

　　费斯特称，病耻感无处不在。“布林拒绝看心理医生，认为这是弱者的表现。她曾明确说过，如果留下心理困扰等‘案底’，就会失去在纽约行医的资格。”

　　美国急诊医师学会（ACEP）的最新调查指出，布林医生的担忧具有普遍性。73%的急诊医生担心寻求心理健康支持后，会失去工作。“1990年颁布的《美国残疾人法》旨在保障有身体或精神功能障碍者的权益。但在美国部分州，主管部门会依法说事，拒绝有心理健康疾病史者申请医疗执照。”

　　Medscape的《2021医生职业倦怠和自杀报告》也有类似表述。43%的受访者称，自己没有因倦怠或抑郁而寻求帮助，是“不想冒险向医疗委员会披露信息”。另有1/4的人称，担心会被同事发现。

　　打破禁忌

　　有些人，有些地区，有些机构已经行动起来。

　　2012年，美国俄勒冈州西部的雷恩县医生协会发起心理健康援助项目，7*24小时地接听医疗卫生从业者和医学生的电话咨询。“前来咨询的人不用担心走漏消息、被吊销行医资格。”《华盛顿邮报》称，2012-2014年间，共131人拨打电话求助，无人自杀。

　　韦伯将家中的座机，改为心理健康热线。“我们要让那些陷入抑郁的医护们知道，他们并不孤独。你们可以哭泣，可以情绪化。从痛苦中抽离，并非只有死亡这一条路。”韦伯表示，每个人——包括患者——也可以参与进来，打破医学界的“死亡禁忌”。

　　2021年4月27日，布林医生去世一周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急诊医学部召开第一届“布林医生年度研讨会”，深入讲解《保护法》内容。

　　“《保护法》或将有效改变现状。”《华盛顿邮报》报道，根据2021年12月8日众议院投票通过的修订版《保护法》，联邦政府、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HHS）需要：

　　为医疗卫生教育和实施机构提供资金，开展预防自杀、职业倦怠、物质滥用，和改善心理健康状况等项目。

　　基于循证证据、拟定最佳实践路径，以减少和预防医疗卫生从业者（含医学生）自杀和职业倦怠，培训相关人员采取适当心理保健策略，促进其心理和行为健康，提升其工作满意度。

　　开展针对医疗卫生从业者的宣传、教育，鼓励其他们寻求心理和行为健康问题支持、治疗。

　　设立专款，用于教育、同伴支持计划，及心理和行为健康治疗；既往新冠肺炎热点地区的从业者将被优先考虑。

　　《华盛顿邮报》称，美国总统已签署1.9万亿美元的新冠肺炎救助计划。《保护法》将为其中医疗相关部分（1.4亿美元），提供使用路径。

　　资料来源：

　　1.Bill named in memory of Lorna Breen, doctor who died by suicide on frontline of pandemic, passes Congress. The Washington Post

　　2.H.R.1667 - Dr. Lorna Breen Health Care Provider Protection Act. www.congress.gov

　　3.AMA statement on Dr. Lorna Breen Health Care Provider Protection Act. AMA

　　4.Bill to protect mental health of frontline health care workers passes the Senate. WTOP

　　5.Dr. Lorna Breen Heroes’ Foundation Hails Senate Passage of Legislation

　　Protecting Healthcare Workers’ Mental Health. drlornabreen.org

　　6.Congress passes clinician mental health bill: 5 things to know. Becker’s Hospital Review

　　7.Preventing Clinician Suicide: A Call to Action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 and Beyond. Academic Medicine. doi: 10.1097/ACM.0000000000003972

　　8.Doctor suicide: where are the vigils, cards & flowers?. Ideal Medical Care

　　9.Dr. Lorna Breen’s Family: Doctors Shouldn’t Be ‘Punished’ for Seeking Support. 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