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元: 从第一部元宇宙剧看乌克兰“罗生门”, 有新发现_风闻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22-02-16 23:21
✪ 崔之元 |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导读】近日,俄乌局势可谓风谲云诡:先是欧美大肆炒作“2月16日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传言,但随即遭到俄乌两国的质疑,称美国夸大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危险。结果昨日深夜,俄罗斯突然宣布从边境部分撤军,危机似有缓解。这场“乌克兰大戏”会以何种方式收场?乌克兰又能否摆脱棋子的命运?
本文从现任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曾出演的电视剧**《人民公仆》**第一季出发,以地缘经济学和地缘政治学的交叉视角,剖析乌克兰困局的政治经济选择。作者崔之元先生认为,近来流行的“元宇宙”概念强调的虚拟与现实融合,而泽连斯基当选现实的总统和他扮演虚拟的总统是密切相关的,在此意义上,此剧可谓世界上第一部元宇宙电视连续剧。
他指出,“地缘政治学”研究往往强调军事因素,而当美俄的核威慑力量在欧洲大致平衡时,地缘经济因素对于理解俄乌局势具有更大意义。事实上,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便由“欧盟联系国协议”和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的冲突所引发。而在俄大军压境之际,泽连斯基及其人民公仆党仍将“反寡头法”(防止在公共生活中有重要经济和政治实力的人的过度影响力威胁国家安全的法律)视为应对国内国际矛盾的交叉点;面对美国“拱火”,泽连斯基不为所动,呼吁拜登“冷静”。**这些看似异常的行为背后,其实都有“地缘经济学”的考量。**过去两年多来,泽连斯基力图在各大国势力的动态平衡中,推进乌克兰国内的反寡头、反腐败改革。他能否真的成为“人民公仆”?让我们拭目以待正在摄制的“人民公仆”第四季。
本文转自“实验主义治理”,原题为《从元宇宙电视剧和地缘经济学看乌克兰危机》,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从元宇宙电视剧和地缘经济学
看乌克兰危机
2015年10月16日,乌克兰电视连续剧“人民公仆”第一季正式公映,其编剧和主演为出生于1978年的喜剧演员泽连斯基。该电视剧的主题是中学历史教师瓦西里通过小额众筹竞选资金,当选总统,并开始了反腐败运动,对1991年独立以来严重妨碍乌克兰政治经济发展的寡头势力进行清算。2018年3月31日,“人民公仆党”在乌克兰司法部注册成立。2019年4月21日,泽连斯基以70%的得票率在第二轮选举中当选乌克兰总统。
近来在全世界流行的元宇宙(metaverse)概念,强调的是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交汇融合,难解难分。**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乌克兰的“人民公仆”是世界上第一部元宇宙电视连续剧,因为泽连斯基当选现实的总统和他扮演虚拟的总统是密切相关的。**2017年“人民公仆”第二季公映,2019年“人民公仆”第三季公映。目前,“人民公仆”第四季正在摄制中。
显然, 乌克兰人民已经受够了传统政客和寡头的统治,才会选出全无从政从商经历的喜剧演员泽连斯基担任总统。他能否能真正成为“人民公仆”呢?
**泽连斯基的总统生涯从2019年4月一开始就高度戏剧化:他成了美国国会弹劾总统特朗普案的关键人物。**2019年12月18日,美国众议院通过了对特朗普的弹劾,但2020年2月5日,美国参议院否决了众议院的弹劾。整个弹劾过程的关键是2019年7月25日特朗普和泽连斯基的通话,其中特朗普要求泽连斯基展开对拜登及其儿子在乌克兰的可能腐败活动的调查,否则将推迟给予乌克兰的军事援助款项和暂缓泽连斯基对美国的国事访问 。虽然这个弹劾案是针对特朗普,但国会的听证过程把拜登儿子每月从乌克兰前政府部长的的公司里拿10万美元的事也暴露出来了。
**泽连斯基就任总统后的另一件高度戏剧化的事,是他和普京缓和关系的努力在国内遇到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的阻击。**他派去和普京的代表和谈的幕僚长Andriy Yermak(电视剧制片人)回到基辅后被控“叛国”。[1]这部分是因为泽连斯基的“人民公仆党”在议会中虽然是席位最多的党,并超过了50%的多数,但该党有约70名议员被寡头Kolomoisky所控制,[2]因此不能保证泽连斯基所要的法案的通过,要受其他政党的议员的制约。而“人民公仆党”之外的议员中有约100名被乌克兰首富Akhmetov所控制。乌克兰议会的议席构成如下图所示:
乌克兰议会构成图
2022年1月28日,泽连斯基再次被推上国际舆论的风口浪尖: 他在和美国总统拜登的电话通话中让对方冷静,认为俄国并不会立刻对乌克兰东部全面进攻。
美国主流媒体对泽连斯基这种“冷静”态度非常不满,“华盛顿邮报”发文批评他在10万俄军压境时还把政策重点发在反寡头上。[3]另一家自由派网络媒体Politico甚至说乌克兰语中没有和英语“立刻”( “imminent”)相对应的词汇。[4]这类批评是肤浅的。“华盛顿邮报”的记者没有下功夫用 “Google Translate”来读 2021年11月生效的乌克兰 “反寡头法”, 也没有查有关法学网的简略英文翻译。实际上,“反寡头法”的全称是“防止在公共生活中有重要经济和政治实力的人(寡头)的过度影响力威胁国家安全的法律”。[5]可见,**泽连斯基及其“人民公仆党” 认为“反寡头法”是应对国内和国际矛盾的交叉点,而不是如“华盛顿邮报”批评的那样用“反寡头”来回避国家安全的大挑战。**前面提到的背后控制了100名议员的乌克兰首富Akhmetov就是先资助东部顿巴斯地区的分离主义运动,后又同时资助反对分离的政治力量,两边下注。
泽连斯基及其“人民公仆党”之所以能这样“冷静”,和2014年乌克兰的政治大危机大变动有密切关系。这一大危机大变动通常被称为 “Maidan 2.0”,即2014年2月和3月间发生于基辅Maidan大街的“尊严革命”。该危机的导火线是2012年欧盟与乌克兰草签的“欧盟联系国协定”,它被称为有史以来欧盟与非成员国达成的最广泛的经济协议,长达1200页,分为28个部分。[6]2013年11月29日,在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举行的峰会上,欧盟不仅希望和乌克兰签署联系国协议,还希望与摩尔多瓦,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草签协定,并开始和白罗斯的“欧盟联系国协定”谈判。这就和俄罗斯2011年以来试图建立的“欧亚经济联盟”发生了冲突。这一冲突虽然有重要的地缘政治含义,但实际更是地缘经济问题。“欧亚经济联盟”比自由贸易区要求更加紧密的经济整合,即共同的对外关税(当时只有俄国,哈萨克斯坦和白罗斯三国统一了关税),这就和“欧盟联系国协定”不相容。莫斯科通知乌克兰和亚美尼亚,如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将是“自杀行为”,会受到俄国经济制裁。同时,2013年11月21日,普京向时任乌克兰总统的亚努科维奇提出以优惠条件签订天然气合同,并提供150亿美元的贷款。亚努科维奇接受了普京的提议,退出了“欧盟联系国协定”谈判。这就引发了支持乌克兰更紧密地与欧盟联系的相当一部分民众的反对,爆发了持续两个多月的“Maidan 2.0”运动。
这一运动之所以被称为“Maidan 2.0”,是因为10年前的2004年还有“Maidan 1.0”,即所谓“橙色 Revolution”。不过,按英国乌克兰研究专家Andrew Wilson的看法,谈不上“革命”,其实是 “橙色肥皂剧”[7]。2004年-2009年的乌克兰总统尤先科和美女总理季莫申科矛盾很深,互相拆台, 导致2010年极为腐败的亚努科维奇当选总统。
2014年2月22日,亚努科维奇总统带着21名保镖乘2架直升机逃离乌克兰,宣告了“Maidan 2.0”的结束。2015年1月12日,乌克兰政府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全球通缉亚努科维奇。2019年1月24日,基辅法院缺席审判亚努科维奇,判定他犯叛国罪,监禁13年。2015-2019年间的乌克兰总统是巧克力大王 Poroshenko 。他虽然进行了一些反腐败的司法改革,但因为他本人也是寡头,民众认为他的改革力度远远不够,因此2019年以压倒多数票选举了喜剧演员泽连斯基来担任“人民公仆”。
**作为对“Maidan 2.0”运动导致乌克兰没能签署成俄国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协议的回应,普京于2014年3月通过发动克里米亚全民公投,使得克里米亚从乌克兰转回俄国。**克里米亚是一个著名的半岛和度假胜地,决定二战后世界秩序的罗斯福,斯大林和丘吉尔三巨头会议即在克里米亚的雅尔塔召开。1921至1945年间,克里米亚是苏联的一个独立的加盟共和国。1954年,赫鲁晓夫决定把克里米亚划归乌克兰。普京曾说,赫鲁晓夫担任乌克兰书记时应对大饥荒不力而内疚,可能是他做此决定的原因。克里米亚从乌克兰转回俄国的几天之后,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讲俄语的分离主义者又进一步发动武装起义。
值得注意的是,在克里米亚转回俄罗斯前不久,普京曾派他最密切的顾问,总统助理Vladislav Surkov 去克里米亚和该地区的亲俄罗斯的小政党主席Aksyonov 见面。 在公投之后,Aksyonov 担任克里米亚最高行政长官。Surkov 是文艺青年出身,被国内外媒体认为用笔名发表过5部小说。他很可能注意到与Aksyonov 同姓的苏联著名作家 Vasiliy Aksyonov 1979年的小说 “克里米亚岛”, 其中把克里米亚岛在1920年苏联国内战争结束后描写为由白军控制 (类似中国的台湾岛),而最后回归苏联。
泽连斯基之所以不同意拜登的10万俄军立刻将从乌克兰东部进攻的观点,很可能和他对普京“收回”克里米亚的策略的体会有关。俄国著名的温和派国际关系专家 Dmitri Trenin 将俄罗斯在克里米亚和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的新策略概括为 “混合战”( Hybrid Warfare) ,[8]即“联合使用军事,准军事(paramilitary)和非军事手段来达成政治目的”,**实际上是俄式加强版的“Color革命”,而非单纯军事行动。也许正是基于这一洞察,泽连斯基让拜登保持冷静。他最担心的是拜登的不冷静会导致外资从乌克兰恐慌撤走。**这凸显经济问题在地缘政治考量中也占有重要地位。
近年来,“地缘经济学”研究蓬勃兴起。有学者指出,2014年初美联储宣布将减少量化宽松, 这对乌克兰政局发生了重大影响。[9]当前,全球市场对美联储加息的预期上升,出现了类似2014年初的Taper 的局面。泽连斯基的经济担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此,他加强了与法国,德国和俄国的“诺曼底模式”会谈。
“诺曼底模式”会议2014年6月4日在纪念诺曼底登陆的D-Day 70 周年时举行,由法国,德国,俄国和乌克兰四国参加,共同商议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的和平问题。2015和2016年的“诺曼底模式”会议有时也邀请白罗斯,意大利和英国参加。2015年2月11日在白罗斯首都明斯克签订了“13点和平协议”, 通称Minsk II协议。2019年“诺曼底模式”会议因战火升级而暂停,但2022年1月26日法国,德国,俄国和乌克兰四国又在巴黎召开了诺曼底模式”会议,乌克兰政府和东部顿巴斯地区的分离主义者同意立即无条件停火,并加强对Minsk II和平协议执行的国际监督机制。这大概也是两天后泽连斯基和拜登通话时能够有底气让后者冷静的原因之一。
习惯于“地缘政治学”传统分析方式的学者往往不看好没有美国参加的“诺曼底模式”会议,他们认为欧盟只不过是“植物Power”, 必须有后面的美国军事支持才有意义。这种说法在最宽泛的意义上固然有道理,但 当美俄的核威慑力量在欧洲大致平衡时,地缘经济因素可能具有更大的意义。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由“欧盟联系国协议”和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的冲突所引发,就是明证。
2014年7月,美国指责俄国的9M729导弹部署违背了1987年美苏签订的“消除两国中程和中短程导弹条约”,即双方保证不再保有,测试和生产射程在500公里至5500公里的陆基导弹和弹道导弹。而俄国则反击指出,美国在罗马尼亚部署的导弹防御系统很容易转化为中程导弹,因此也违背了1987年的协议。在俄美的核恐怖平衡中,地缘经济学和地缘政治学分析结合,可能揭示乌克兰国际关系的未来发展趋势。
当前尤为值得关注的是从俄国西伯利亚到德国的天然气管道Nord Stream 2的命运。Nord Stream 1是2012年建成的,而Nord Stream 2是 2021年建成的。两条线路均是从波罗的海海底运行,不经过传统的俄罗斯到欧洲的乌克兰天然气管道,见下图:
因此,乌克兰和美国一直反对Nord Stream 2的建造,美国还对参与建造的各国公司予以制裁,特别是制裁Nord Stream 2的CEO Matthias Warnig。2020年8月7日,时任德国财政部长的Olaf Scholz ( 现继任默克尔为德国总理 ) 给美国时任财长部长Steven Mnuchin写信,提出交换条件,即德国出资在本国建立两个进口美国液化天然气的终端,来换取美国不再制裁Nord Stream 2。特朗普没有同意德国的交换条件。但2021年5月19日,拜登政府的国务卿布林肯解除了对Nord Stream 2 CEO Matthias Warnig的制裁 ( Nord Stream 1 的股东委员会主席是德国前总理施罗德) 。接着,在2021年8月21日默克尔最后一次访问白宫时,拜登宣布全面解除对Nord Stream 2的制裁,作为给默克尔政治生涯最后一站的礼物。
拜登是否会用重大国家利益给默克尔送礼?对此我们不得而知。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拜登正在借鉴基辛格1970年代处理美中苏三角关系的经验,只不过他现在把苏联和中国的位置换了,试图缓和美俄关系来集中力量对付中国。**无论如何,美国解除对Nord Stream 2的制裁令乌克兰十分不满,因为从原来俄国输送天然气到欧洲的乌克兰线路的过境费收入占乌克兰年GDP的4%。
为了安抚泽连斯基,默克尔保证推动俄罗斯-乌克兰天然气管道运营合同续签10年,并向乌克兰提供1750亿欧元的绿色基金。同时,她强调,一旦俄罗斯开始对乌克兰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德国将通过制裁等手段削减俄国的天然气出口能力。目前,美国和德国都明确表态,如果乌克兰东部军事行动升级,Nord Stream 2 将受到制裁而无法投入运营。一直从环保角度反对Nord Stream 2的德国绿党在2021年的议会选举中得票率高,并在新政府中出任外交部长,因此Nord Stream 2尽管已经建造完毕,但还没有开始供气,在等待进一步的气候和环境变化效应评估。不难想像,在普京的地缘政治考虑中,Nord Stream 2的地缘经济学也一定占有重要的份量。
喜剧演员泽连斯基就任乌克兰总统三周年的日子快要到来了。过去两年多来,他力图在各大国势力的动态平衡中,实现他在国内的反腐败,反寡头的竞选承诺。他能否真的成为“人民公仆”?让我们拭目以待正在摄制的“人民公仆”第四季。
注释:
[1]转引自Adam Tooze, Chartbook# 68( https://adamtooze.substack.com/p/chartbook-68-putins-challenge-to ).
[2]Andrew Wilson, “Faltering Fightback: Zelensky’s Piecemeal Campaign against Ukraine’s Oligarchs”, July 6, 2021, 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https://ecfr.eu/publication/faltering-fightback-zelenskys-piecemeal-campaign-against-ukraines-oligarchs/ )
[3]Washington Post ,“With Russian troops massing on the border, Ukraine’s Zelensky focuses instead on internal foes”(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2021/12/22/ukraine-zelensky-akhmetov-oroshenko/ )
[4]转引自Adam Tooze, Chartbook#76( https://adamtooze.substack.com/p/chartbook-76-strategy-of-tension
[5]https://www.jdsupra.com/legalnews/ukraine-anti-oligarchs-law-raises-3890026/
[6]亚当.图兹:“崩溃:全球金融危机如何重塑世界”,第16章 “这个破欧盟:乌克兰危机”,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第534页。
[7]Andrew Wilson, “Ukraine Crisis”, p.45,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4.
[8]Dmitri Trenin, “Should We Fear Russia”, Polity Press, 2016, p.52.不过,他说这个词最早是西方一些媒体用的。
[9]Benn Steil and Dinah Walker, “Was Ukraine Tapered?”
( https://www.cfr.org/blog/was-ukraine-taper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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