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和《杨朔散文选》_风闻
KOMARU-2022-02-15 12:48
S是我中学时代的一位同学。
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了。我在这里要为他写一篇文章,是最近才有的念头,以前未曾有过。
当年,他家和我家在上海郊区的一个小镇上。两家仅隔一条马路,从我家的门口可以看到他家的门,喊一声的话,可以彼此“召之即来”。
我们日里一起上学,朝夕又常相见,自然是很熟的,不但很熟,还很合得来。
我何以与他合得来呢?这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
按照标准,他是一个很坏的学生:上学很随便,缺课、旷课是家常便饭;即使来上学了,也不会好好听课、尽捣蛋,老师头疼不已;好打架,但总是赢。常有大人拉着鼻孔流血、哭哭啼啼的小孩找上他家的门来算账。他也因此没少挨父母的揍,但他从不哭,即便浑身乌青也一声不吭。
他却从来不欺负我,非但如此,还一直对我客客气气的。起先我也纳闷:他对别人总是蛮横跋扈的态度,非打即骂,何以见了我就不敢放肆呢?我有什么让他害怕的地方吗?后来慢慢的,悟出其中的原因来了:
每逢考试的前夜,他就会来找我,求着帮忙温习一个晚上。我说你去找别人呀。他说,别人都不理他。当年我正好有“好为人师”的脾气,乐得做一回先生,于是总留下他。
但他平时不烧香,临时哪能抱得住佛脚呢?末了,总还是落得个“开红灯”。老师们提到他,十有九个是摇头叹气的。
他不爱读书,一问三不知,这是我所看不起的。我常常要弄些题目来考考(其实就是捉弄)他,他几乎没有一个能答上来的。于是我就取笑他。
每当这时,他的脸上总会露出尴尬的笑容。但嘴上是不服输的,“我读书是不行,别样你比得过我吗”?
这回,是轮到我尴尬了。他的所谓“别样”,乃是指体育课。他虽然旷课、缺课,但体育课却是每课必到的,还是个骨干分子。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中肉中身,但他的手臂很粗、很结实,一使起劲来,肌肉碰上去邦邦硬,像石头一样;一公斤半的体育手榴弹,他随便一甩就是四、五十米;他的弹跳也好,跳高、跳远在学校里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他曾多次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学生运动会,获奖多多,为学校增了不少光。所以,体育老师是那个十有一个喜欢他的人。
他的水性更好。能托着一个不会水的人在河里飞快地转圈子,他自己肩膀以上竟还能不没于水里。记得有一年夏天他在河边一条船上与人吵架,对方抄起一只方凳朝他头上砸去,眼看着没处躲,他一点不慌,纵身往河里跳去。凳子和人同时落水。半天没见他浮上来,砸凳的人吓得面如土色,以为闯下大祸了。谁知一抬头,却看见他正悠然自得地躺在对岸泊着的船上笑眯眯地晒太阳呢!
他的这些,在一般人看来是要嗤之以鼻的。我却相反,原因很简单:他能我不能,所以佩服他。他的那种从容不迫、卒然临之而不惊的气派,是我所钦佩的,至今仍在极力仿效。这也是我愿意和他厮混在一起的动机。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当时都才十四、五岁。在那个年代,十几岁的孩子兜里是不可能有钱的。但S却很有钱。他的钱是从何而来的呢?家里的大人是不可能给的。
他有三个“生财之道”:
一是靠着水性好,下河摸蚌,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夏天,有时候一天就能赚到十来元。我有一次也在他的带领下下河摸过蚌,连自己摸的加上他送的,居然也发过一笔五元钱的小财!
二是去工厂的垃圾堆里捡废电线,剥出里面的铜丝,拿去废品收购站卖钱。当时废铜要好几元一斤,收获往往不比卖蚌少。
三嘛,就有点上不了台面了,他也喜欢小偷小摸。学校周边的人家常常会有放在门外的东西或晾在外面的衣服失窃,只要追查,往往会查到他的头上。经常会被镇上派出所关上一夜的他,是很出名的。我虽然很讨厌他这一点,但也觉得,如果他不这样的话,也就不是他了。。。。。。
说来也怪,那个年代,虽然没有美国那么自由,气枪倒是个人可以拥有的。他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一把气枪,常常邀我一起去小树林里打鸟。奇怪的是,我的枪法却出奇的比他好!我曾经在黄昏视野模糊不清之时,一枪打下一只停在高高的树梢上的麻雀,惊得他连呼“厉害”。
两人还一起在雷雨交加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去几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叫陈坊桥的地方买气枪铅弹。回程已经天黑。那时候一点科学常识都不懂,我们竟然站在宽阔的马路上,仰着头,淋着瓢泼大雨,傻乎乎地欣赏忽嚓嚓的霹雳闪电。
现在想想,能活到现在,真的是老天保佑啊!
S的为人也是出奇的大方:因为手头有钱,每逢学校组织外出郊游(那时叫“拉练”),他总会请同学上饭馆吃饭。当然,也请我。可能是可笑的自尊心的关系吧,我拒绝,一次都没去过。
一九七六年,毛主席累了,老人家再也挥不动手指挥全国人民前进,与我们永别了。
转眼到了一九七八年。虽然我在镇上算是学习尖子,但在这之前的十来年学校生活,其实并没有学到什么真正的知识,学到的无非是一些常识到不能再常识的常识而已。真正的知识的启蒙,是从一九七八年开始的。那时起,中国的一切有了根本的改变,大量的新、旧图书的出版、再版,使我有了一个能够痛痛快快地汲取知识的机会。我如饥似渴地学着、复习着各种知识。
S却依旧故我,依旧缺课、旷课、摸蚌、剥电线,依旧小偷小摸。他自认为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就盼着早点踏上社会、过不读书的生活。。。。。。
我们关系依旧很好。偶尔他还会在晚上来我家里,看看我、或者一起聊聊功课。
一天,我在报上看到一篇介绍《杨朔散文选》的文章。据说此人作文一贯注重细细推敲,故所作文意境深远、字字珠玑。以前的语文课本里就有过他的一篇《泰山极顶》的文章,的确是写得好。
我很想看到这本书。可惜,当时还是个穷学生,学习紧张,也没有去摸蚌、剥电线换钱的空闲。家里也不宽裕,不好意思问父母要钱。学校刚重建的图书馆里也不可能有,何况镇上的小书店里也没有卖,即使要买,最起码也得去几十里外的县城里。所以,我只能想想而已。
晚上,S又来我家看我了。跟他聊时,我讲到了这本书。他一脸不屑,说“你们喜欢读书的人真的好奇怪,看不到这书也死不了人”。我说“以前语文书上不是有过他的文章的么”?他说“我咋记得”!于是我就把《泰山极顶》读了几段给他听,他听得入了神。我说,“怎么样?写得好吧”?他连声称赞,“真的不错!没想到语文(他把所有文学形式统称“语文”)还真有趣”。然后,若有所思,问我,“哎,你说的那本书叫啥名字来着”?我把“杨朔散文选”几个字写在了纸上。他揣上纸条,就告别了。
周六到了,下午只上二节课。S没有来。因为大家都习惯了他的缺席,所以,我也没在意。
放学刚回到家,S来了。他是奔进来的。他气喘吁吁,一停下来,就把一个用报纸包得好好的纸包塞进我手里,连声说,“送给你!送给你”!我很茫然,疑惑着打开纸包一看,全身像触了电似的颤抖起来:正是那本我梦寐以求的《杨朔散文选》!
淡绿色的封皮。翻开来,看到扉页上作者的照片,和蔼可亲。。。。。。我抚摸着这本崭新的书,脸烫烫的,呆呆地望着他。彼此一言不发。。。。。。
我对S越来越有好感了,虽然他仍然逃课、打架,有时还偷东西。我甚至想,或许送我的这本书,就是他用偷来的钱买的呢。但,我始终没有对他的不良行为进行任何过指责。
高中结束了。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单位工作,是寄宿的;而S则是肄业,正式开始在社会上混了。我们也就不再有机会经常见面了。
我一直想也送一样东西给他,可就是想不出送什么合适,就一直没有送成。。。。。。
四年后,有一次放长假回家,母亲告诉我,说S因为盗窃被抓,判了3年徒刑,被送去一个农场劳改了。
我吃了一惊,随后不胜惋惜。我始终觉得,S其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是什么原因让他走到了这个地步,我不明白。
当天晚上做了个梦。我梦见他参了军,是一名侦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