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恨透了谷爱凌？_风闻

许多年以后，站在京城水晶鞋之上的谷爱凌，一定会想起母亲第一次带她去塔霍湖滑雪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她闭上眼睛——这是她尝试新技术动作之前的习惯——在那一刻，远处湛蓝的天空，近处的首钢冷却塔，脚下16层楼高的雪坡，统统消失了。她要忘记这一切，忘记大跳台这个受伤几率最高的项目，自己并不擅长，而且只练了一年多；忘记这里是世界最高水平的竞技场，决赛圈犹如神仙打架；忘记台下盯着自己的眼睛，来自世界排名第一的格雷莫德、世锦赛冠军塔塔利娜、靠高难度动作领跑全场的勒德，甚至还有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整个世界，只剩下几秒钟后的自己。

她将要在像永恒一样漫长的滞空时间里，做出向左转体偏轴1620抓板的动作，一个未曾尝试的难度，训练时从没成功过。就在几分钟前，母亲谷燕还在电话里让她保守一点，安全一点，凭借第一跳的出色成绩，足够拿个银牌。这已经超出所有人预期了，毕竟她只是为了填补中国队该项空缺才报名的，而高难度动作一旦出现任何失误，必将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是竞技体育、尤其是极限运动的规律。紧张、害怕。那还去吗？去啊。战斗吗？战啊。

她把脑中的技术动作和复杂的情绪压缩成一口气，吞入胸中，从令人目眩的高度俯冲而下，伸直腿获取最大拉升力，向反方向转体增加转矩，然后一跃腾空，想象自己本就属于天空，感受流过耳畔的空气，用肢体动作为风谱写音乐，偏轴翻腾两周，转体四周半，这是女运动员在该项目的极限。落地那一瞬间，她胸中纠缠的那口气舒展开来，化作蝴蝶。完美的一跳，94.50分，总分188.25，金牌属于谷爱凌。

但我知道，她最看重的不是金牌。从她在台上激情一跳，出成绩时忘情一跪，赛后给对手真情拥抱就可以看出，她不是为了击败谁，盖过谁，比谁做得更好，而是为了抓住那一刹那，去做自己从未做到的事，代表人类去超越生理极限。这是竞技，更是体育，最纯粹、最灿烂的形式。

如此爱凌，怎能不爱？是啊，对于出征冬奥的中国队来说，她收获了国家荣誉；对于冰雪运动爱好者来说，她是时刻激励自己的榜样；对于在座的大家来说，除了滑雪她还是颜值才艺都很能打的学霸模特；对于各位的家长来说，她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让你心服口服那种。以最个人来讲，她不卑不亢地与歪曲报道中国的外媒对线，让我十分佩服；在更大范围内，对海外华人来说，她身上那种超越国籍的、全人类共通的积极能量，让他们能够摆脱被精神PUA出来的负罪感羞耻感，去堂堂正正地支持自己的文化故乡——中国。

可你别说，还真有人不爱她，甚至恨得牙痒痒。在一个号称开放包容的国家，在以开放包容为价值的互联网上，谷爱凌正在承受太多她不应承受的攻击。星期二早晨，无数美国人从熟睡醒来，听闻她夺冠的消息，愤怒地质问她为什么选择代表中国参赛，把她叫做美奸叛徒、说她是投机分子、极权主义工具，支持种族灭绝，代表童工和病毒，祝她从失败走向失败，让她留在吃狗肉的共产主义中国，等等等等，臭不可闻、愚不可及。而就在前一天晚上入睡前，他们还不在乎她国籍，甚至可能根本没听说过这项运动。这届美国人真的是非常奇怪，自贸易战以来，尤其是疫情爆发后，美国社会对留学生、科学家乃至当地华人，越来越不包容，动不动就叫嚣让你go back to China回中国去，谷爱凌和她外婆就曾遭遇过种族主义仇恨言论，现在人家真的回来了，他们又哭哭唧唧接受不了，说你怎么能走呢？所以没人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和平离开美国，直到你真的离开美国，堪称薛定谔的国境线。

对她发起语言霸凌的，不光有网络暴民，还有媒体，FOX的Tucker Carlson在节目上直接开喷，说她不懂感恩，见利忘义，背叛美国，可耻。除了这种搞行为艺术的喜剧媒体，就连许多平时号称要点脸的严肃媒体，也阴阳怪气甚至非常难看地下场，手撕一个小女生。《经济学人》上周发了篇长文《冰冷战士》Cold Warrior，从标题就知道，是把谷爱凌的个人选择高度政治化，推向中美关系的风口浪尖，一开始他们的配图还特地画双筷子，来强化人们对中国的刻板印象，后来被谷爱凌怼过只好暗搓搓地去掉了。作者在文中疯狂暗示，哦不，明示，她归化中国等于弃明投暗，什么中国比前几年变黑暗了许多啊，什么中国要让全世界臣服啊之类的。用一种儿童读物的笔触描述复杂世界，仿佛中国指望靠几块金牌来稳定社会、提升国力。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男足属于长期不稳定因素，国安早应该找他们谈话了，也别搞什么核心技术自主可控了，大家都改打乒乓球去吧，make China great again，扯这些荒不荒唐啊。你不说这是大英帝国的专业媒体，我都不知道他们是哪个星球来的。更不讲武德的，是美国白左媒体Slate，我印象里很少看到在标题里直接骂人的文章，yet here it is，叫Olympics Jerk Watch《奥运混蛋大观》。故作轻松的文字根本无法掩饰作者写作时的咬牙切齿，如果这个Justin Peters不是被谷爱凌甩过，很难想象他为啥这么苦大仇深，对一个刚成年的少女写下这些文字，亏他做得出来，what a jerk。

许多美国媒体都在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在美国出生、美国长大的谷爱凌要代表中国？其实它们早就有了答案，都搁那自问自答，无非就是中国给的太多了，让人无法拒绝。其实求贤若渴、千金市马骨，中国两千多年前的智慧了，有什么问题吗？你美国作为一个号称吸纳全世界人才的移民国家，每年归化70多万人，对这应该不陌生啊？哦对不起，我说错了，很陌生，因为据说他们不靠开条件，全靠制度吸引力。实际上，谷爱凌早就解释过为什么选择中国，因为可以激励更多人从事这项她热爱的运动，美国滑雪市场已经很成熟饱和了，她得金牌也不会激起太大水花，而中国则不一样，几乎是一片有待开垦的处女地，如果她能在冬奥摘得三枚金牌，完全有可能改变一整代年轻人。抛开这些不谈，运动员选择代表母国出赛，或者归化其他国家，也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看看NBA，看看美国乒乓球队就知道，再正常不过了，为什么美国人格外针对谷爱凌？

第一，因为她强，尽管我不喜欢“竞技体育菜是原罪”这句话，但事实如此，如果谷爱凌只是默默无闻的小卒，2015年没有登上世界杯领奖台，没有让自己的天才像钉子一样戳出来，大概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酸掉牙。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因为她的母国是中国，而中美关系摆在这里。打网球的大阪直美也很强，可她归化日本的时候，美国人并不显得小家子气，为什么？因为日本跟美国，哪怕不说是一家人，或者说一家人，至少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吧。而中国，不管我们做什么，都被美国视为同级别竞争者，在鹰派那里，就直接是敌人了。对于敌人，怎么可能大度？

这让我想起了以前金灿荣金政委讲的一句话，大意是说美国没有以前的幽默感了，易怒，动不动就跟你急。这很正常，从容大度永远建立在绝对的实力优势上，美国今天对于很多小国依然很从容，甚至很傲慢，可当它面对中国时，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警惕起来，处处以民族主义视角看待中国。民族主义是美国人嘴上很鄙视，心里很在意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只有一种民族主义才能感知并反作用于另一种民族主义。当美国人认为中国把谷爱凌看作国家实力的化身，认为中国把她的个人选择视作中国崛起美国衰落的标志时，你就知道，中美手里的剧本已经互换了，因为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大家爱她只是因为她优秀 自信 快乐 勇敢 有冒险精神，而我们年轻一代的文化就崇尚优秀 自信 快乐 勇敢 有冒险精神。过去我们看到谷爱凌这样的人，会说她是个典型ABC或者美国孩子，仿佛这些品质是老美独有的，其实不是，它们属于每一个经济强大、文化繁荣的盛世。只有历史短的国家才会产生错觉，以为这是自己天生的民族性。

我们固然要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国内冰雪运动尽管近几年增长很快，但群众基础、产业条件都不算好，我们没有欧洲那种滑雪假期，只能周末玩玩，冰雪运动的经济成本非常高，装备、旅行、住宿、门票，都是钱，而且需要长期完整的体系教学，更不是普通家庭能够负担得起的。任何一个稍微了解谷爱凌身世的人都知道，从塔霍湖到斯坦福，什么样的精英家庭才能培养出这样全面发展的孩子。也就是说，哪怕未来大力推广，这项运动也不会全民化，更不会涌现出很多个谷爱凌这样的天才。

但是反过来看，我们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崭新的。让更多青少年对冰雪运动、极限运动产生兴趣，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成功，因为只有各种意义上都非常安全的社会，才是孕育极限运动的土壤。其中治安意义上的安全，让人渴望刺激，正如谷爱凌自己所说，她喜欢那种让肾上腺素飙升的恐惧感；另外还有社会机遇、医疗保障、家庭收入等等意义上的安全，才足以支撑少数勇敢者违背进化直觉，朝危险逆行，去探索人类的边界。这层意义上的安全，免于匮乏和恐惧的安全，才是更重要的，也是我们所有人努力的方向。大量人口获得安全是非常晚近的事，并且只局限于少部分发达国家。比如自由式滑雪，就是美国嬉皮士在安全中感到无聊后的发明。但非常遗憾的是，今天的美国，哪怕作为自由主义大气泡的加州，本来被包括谷爱凌在内的许多华裔视作安全的避风港，可她现在却收到死亡威胁，可能成为仇恨犯罪的牺牲品。这种恐惧，比山岭上冰风更加刺骨，再勇敢的少女也难以承受。而在中国，如果未来有更多平凡的中国孩子和他们的家庭敢于承担风险，不走寻常路，去发挥创造力，我觉得放在全世界也是件值得自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