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压迫、被控制,还要被嫌弃说是疯了的女人_风闻
张佳玮-作家-2022-02-08 07:22
昨天是2022年2月7日。整整98年前的昨天,1924年2月7日,鲁迅先生写完了他的名作《祝福》。如今说来,《祝福》最有名的,是经典形象祥林嫂,是她反复絮叨的“我真傻,真的……”她被排斥出人群,死了都没人在意,也是因为如此失神地念叨,呆坐着,没记性,“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大概,只要说她精神不正常,就能名正言顺地无视她吧?于是她被放逐,到死掉,都引不起注意。但她一个有手有脚、健壮能干的妇女,是怎么被控制,怎么遭遇厄运的呢?
小说里,祥林嫂初到四叔家时,模样周正,手脚壮大,低眉顺眼不开口,安分耐劳,勤奋有力。简直无可挑剔。也就是四叔这个迂腐老学究,以一己顽固的偏见,嫌她是寡妇。之后,她被捉走了:祥林嫂那个死了儿子的婆婆,把她抓了回去,还拿走了她的所有工钱。祥林嫂那个恶婆婆,卖了祥林嫂、抢走她的工钱,是为了给自己的二儿子娶老婆。——就凭那时出嫁从夫、三从四德的狗屁制度,所以她一个寡妇,就得被婆家随意处置?小说里第二重要的角色,是负责介绍祥林嫂的卫老婆子。
许多故事,是她嘴里说出来的。她的点评与意见,基本是当时愚众的普遍意见。恶婆婆强卖媳妇,给二儿子娶亲,如此无耻的勾当,卫老婆子居然还啧啧称奇:“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四婶听了这样强卖人口的行径,没去指斥祥林嫂的婆婆,却好奇:“祥林嫂竟肯依?……” 卫老婆子熟练又冷血地回答:“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强卖人口,只要施了暴力,“就完事了”。个体的意见,是不会被当真的,“这有什么依不依!”当然,后来眼看祥林嫂再嫁的人“会做活”,而且“上头又没有婆婆”,又生了孩子,于是卫老婆子就感叹祥林嫂“交了好运”。是呢,被暴力强卖的女性,只要有了老公孩子,就“交了好运”呢!
之后便是祥林嫂的老公儿子都死了,她回来重新为四叔家做活。然后再遭厄运。被卖再嫁,是她无耻的恶婆婆。夫子皆亡,是运气极差。但重来做活时,她遭遇的却是周遭的恶意。柳妈厚颜无耻地问她:“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这是用贞节牌坊来压祥林嫂,再哄祥林嫂,“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当然我们知道,祥林嫂想尽办法捐了门槛,依然遭遇歧视,逐渐被排出人群了。祥林嫂初遭厄运,是第一任丈夫逝世后,被恶婆婆卖了,好给小叔子办婚礼。再遭厄运,是夫子皆亡,出于意外。然后,她以寡妇再嫁的身份,遭遇那个旧世界里的恶意,她试图借助迷信(土地庙门槛)来解除,但依然无法逃脱这份诅咒。鲁迅先生在小说里最让我毛骨悚然的一句话是,“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这一句话,勾勒出两种情状。无论哪一种,代表鲁镇普通人视角的卫老婆子,都是个冷血麻木之辈。
话说,祥林嫂是女性。而《祝福》里对她格外残忍的,明面是四叔这个老混蛋,其他则有劫夺她工钱、卖了她的恶婆婆,是嫌弃她挑剔她的四婶,是猥琐又迷信的柳妈,是麻木又冷血的卫老婆子。
这些女性自己身经压迫与苦难,但加害起祥林嫂来,纷纷落井下石。她们就帮着夫权、族权、神权,一起牢牢拴着祥林嫂,控制她,出卖她,戕害她,用肉体暴力,用精神压力,把她害完了,还要说是她自己不正常。大概,在那个畸形的世界里,一个女性遭遇买卖、暴力与命运不公后,还会被感叹“交好运”。
然后群体可以靠偏见与迷信,公然地打压她,直至将她折磨至死。
而在这个故事里,命运显然也是瞎了眼,毫无公平可言。小说结尾这段话,讽刺得厉害之极:“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刚死去的祥林嫂,显然是不会被醉醺醺的圣众在意的。不知道过年的时候,那些被控制被戕害的人,能不能也获得一点幸福?
《祝福》写于1924年。那时清已经完蛋了十几年,按说是新时代了。但鲁迅先生开头写四叔,写得明白:“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的确,单是老了点,其他还是老样子。鲁镇,亦然。
明明该是新时代了,还会有各色礼教、迷信、族权、夫权通同一气,将一个人逼死的破事。自那以来,98年过去了。
如果哪里还有“绳子一捆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封闭环境通同一气迫害人,歆享牲醴者还听之任之糊里糊涂的事,那这一个世纪的时光,也不知道都发展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