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新年审片】《水门桥》是不是被过誉了?_风闻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2022-02-08 13:49
非常简单地谈几句个人的看法。
在《水门桥》的相关评论之中,有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即是对于“创作者表达“的重视程度。根据其在每个人眼中的地位高低不同,《水门桥》得到的评价也会非常分化。

《水门桥》本身的争议点,是文本结构的单薄、主题表达的乏力。主创将过多的精力、资源,投入到了战斗段落之中,而相对地,对于主题构建则非常地“大而化之”-----以反复的“为了新中国”,就做了高度概括性的动机陈述,并且完成了对主旋律的突出。前作里对家乡、亲情、血脉的具体表述,对于“为了国家”之概念的细化拆解,在《水门桥》中完全失去了踪影,也没有将“淡化主义路线,强化民族情怀”的表达倾向延续下来,而是囫囵吞枣、比较含糊。
对此,也有一部分观众认为,这并不是电影的缺陷,因为相关的文戏部分,早在《长津湖》中已经完成了全部的铺设,到了《水门桥》则是“执行阶段”——用一连串的战争场面,突出战士的奉献和付出,为上半部中描绘好的“精神内容”做出实际行动上的证明。
一定程度上,这种说法是有其道理的,也带来了《水门桥》在风评上的一些积极内容。但是,从影片创作来说,我们基于前作已经得知的信息,不是影片自身便可以不做诠释的理由。无论我们将《水门桥》当作《长津湖》的“一部切两部”,还是普通的第一、二集,它都没有于内在主题上完全停滞不前的理由。或延续“上半部分”表达,或在“上半部分表达”完成的情况下,给予新一阶段的再升级主题,将之“推进”。
很多电影的主题,其实于宏观概念而言,都是较为“人尽皆知”的。特别是主旋律作品,主题被限定得较为明确,则更是如此。面对这些认知度较高的概念,如何细化,如何拆解,如何演进,找到更好的切入点和表述方式,将之变成一个更加具体、扎实的东西,让它落到地面上,并且深入人心,便是电影创作的一个重点,也是创作者的“匠心”之处。
反过来说,很多电影的主题会让人感觉“不用再说,我早就知道”,恰恰反映了作者的创作力与思考力不足——正因为他没有拿出更细致的内容,也没有更精妙的表述,而让主题停留在了粗疏的“概念”层级,才理所当然地“没必要交代清楚”。当你看到它只是在冲你喊口号、做宣讲的时候,当然“没必要”了。
而这,恰恰就是徐克于《水门桥》里暴露的问题。退一步讲,哪怕文戏空间受到客观因素制约,战斗段落里的徐克,也并没有如《长津湖》一般,给出人物之间更加亲情化的落地式互动,也没有了万里于战斗中的成长,作为对战争态度变化的表现侧面。当然,这并不是说《水门桥》必须延续《长津湖》的主题,而是“战斗中理应完成一些表达”,即使是徐克自己的表达内容也可以。然而,《水门桥》里的打,却更多是单纯地在打,简单地完成了一个“牺牲奋战,体现为了新中国口号”的高度概括,显得乏味而陈旧,没有了近年来主旋律作品里难得的“落地”。
电影,终究是要表达创作者的一些个体性的,区别只在于多少。《水门桥》的战斗不仅仅是占比问题,更是主题表达深度的问题。它可以拍自己的任何东西,但它却没有拍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它说明,徐克对这个东西,确实没有太多的想法。对于香港导演来说,这可能源于文化背景、基础认知、认可程度的差异。
一定程度上,创作者个体性的重要度,也是电影与电视剧的区别。相比之下,电视剧的空间更大,时间更长,具有足够的条件去细铺慢陈,给足线索,还原细节,尽可能地靠近客观现实。然而,比起“反映客观”,电影则无疑是更加“主观”的——更多地反映创作者思维,对原材料进行素材选取和信息整合,一切要素含义、线索排布,都要指向自己的主题。也正因此,用客观性更强、文本主题较为直接的电视剧《能文能武李延年》,去对比《长津湖》或《水门桥》,都有点驴唇不对马嘴之意味。
《水门桥》的差,并不是“不够完全忠实反映历史貌”的原因,而是它没有做出完成度够好的“自我主观思想“系统。用《李延年》去差评它、或是用“电影不是电视剧”去开脱它,都是略欠合理的。
同时,《水门桥》收获的另一部分差评,“我觉得应该这么拍这么拍”“我觉得志愿军不应该是这样的”云云,也不算切题了。电影终究是创作者的主观思想再现,而不是“观众的电影”。对待这个事件,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且其相当重要,但事件不绝对等同于电影,也不应该被当作电影质量的评判标准——导演说了什么,说的怎么样,才应该是那个标准。
以作者为中心,而非不参与创作的观众。二次创作,那是脑洞和讨论,届时的作品,也已经远远不是“这部作品”本身,因此不适宜作为对其本体的评价。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对于《长津湖》,有着“不够反思战争,美军全程弱化”的差评,而对于《金刚川》,则是相反的“正义无需反思,无需拍人性化的美军”,事实上,无论哪种说法,都是将自我认知放在作者思路之上的结果。抛开具体电影而言,它们都不是绝对错误,都有着自己的道理。但是,当我们谈论一部电影时,我们就必然不能抛开“这部电影”。
不同的电影,在不同的出发点倾向、主题设置之下,即使是面向同一个题材,也会有各种不同的表达构建。上述两作,都是我国拍摄的当代朝鲜战争电影。《金刚川》的一部分主题,就设定在了对美国军队的详细陈述之上,以一线士兵的人性化描写,引导出了上述的“损害平民阶层的、为了上层阶级利益的抢夺之战”表达。而《长津湖》,主要目的是对我国参战意义的解构,美军的形象自然也就有所调整了。
任何电影,都不会以绝对的“无观点”之客观性作为自己的出发点。《金刚川》想要加入对美国一方战争本质的表达,便会那样做。《长津湖》专注于我国的战争意义,就会这样拍。他们呈现的,都是各自创作者理解、各有关方面诉求下的,对于同一事件的、不同角度上的理解。这是一种以现实事件为底部素材的艺术创作,我们需要理解这一点。
当然,“作者表达”,也同样需要一个程度上的把控,过于离经叛道、荒腔走板的哗众取宠之言,是绝对应该被抵制的,且也会构成对作品水准的巨大影响——在表达手法、层面的衡量标准之外,表达内容本身的思想性水平,代表了创作者对事件的理解程度、思考深度,当然也是评价的重要一环。
然而,大陆投拍、献礼期上映的主旋律作品,显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项目的一切背景、动机、出身,都让它们必然面对层层的严谨讨论、看片修改,在价值观倾向、思想“正确性”、事件切入点与呈现上,做到万无一失。
至少我们可以说,上映成功的这些主旋律,不可能是“官方”不接受、不认可的,否则,他也根本不可能摆到你我的眼皮底下。
《水门桥》的“细节还原”、“不够正确”,不应该是对它最恰当的差评,这是由于“作者表达”于电影创作的重要性。而它的最大缺陷,也同样来自于此——表达简单、浅层,只有一个笼统的概念。
无论《水门桥》与上部关系如何定义,它都不应该是如此这般,停留在粗疏表意、“你知道吧”——就像千里和万里那尴尬的“那什么”“我都懂”——的高度上。即使它用一句千里的“以前不让你乱跑,以后你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斩断了与《长津湖》主题的继承,它也应该拿出进阶后的东西,让自己实现一部“续集”的价值。
一部真正的续集电影,应该是什么样的呢?看看《无间道三部曲》和《教父三部曲》即可。
《无间道》系列,刘伟强对“无间地狱”宿命论的主题进行了三个阶段的阐述。第一部中,陈永仁和刘建明的宿命,是他们始终无法成为自己想要成为之人的宿命。第二部里,宿命则产生了两个方面:陈永仁想要当警察,但受到倪家血脉的牵绊,刘建明想要成为保护mary的男人,但最终杀死了她,二人的宿命感有了“血统”与“辈分“的细化;另一方面,刘伟强又拍出了“黑帮终究逃不出堕落而血腥的命运”的宿命侧面——开头与黄sir交好而“看你本性不坏”的韩琛,最终还是成为了尖沙咀头号黑帮,想要离开黑帮世界的倪永孝,也逃不出属于黑帮的杀戮结局。
到了最后的第三部,刘伟强则将升级完成的“终极无间”集中到了刘建明身上。陈永仁和罗鸡死后做回了警察,一度黑白不明的黎明和陈道明也做回了警察。只有刘建明,依然无法成为自己想要的警察样子,而又无法接受作为黑帮的必然自我,在身份认同的混乱中精神失常。最后一幕中,mary的灵魂向他开枪,对刘建明进行复仇。她的出现,既是对他杀死自己之罪犯身份的提示,也是作为“老大女人”对这个出格“小弟”的宣判,强调着刘建明永为韩琛小弟的属性。而被如此盖棺定论的刘建明,却还在发送着摩斯电码,沉浸在对于陈永仁的身份替换幻想中,就此让“开枪”有了意义——对挣脱宿命之妄想的彻底破坏。
可以说,第三部中,第一部和第二部的主题被整合了起来。虽然其他人都处于各自的宿命地狱中,但终归是“做自己”,即使是死去的黎明和倪永孝,也是以警察和黑帮的本我身份死去,他们不存在自我认知的混乱。这样的终极悲剧宿命、终极无间地狱之中,只有刘建明一人。
《教父》系列,同样如此。第一部中,迈克从逆反家族生意,到父兄重创而被迫成为教父,由此性格转变,是为第一层主题:在美国,意大利人的共同宿命,即是堕入黑暗。到了第二部,迈克想要照顾哥哥,但最终被迫杀死哥哥,是为第二层主题:在美国,意大利人最终都将被迫割去自己的全部人性。而在手法上,双线叙事更是让维多和迈克形成了对比:维多所追求的“家庭”,终将被迈克在无奈之下彻底破坏,教父其职,也宿命地必将从维多的人性走向迈克的剥离人性。第三部中,迈克想要带领家族走上正路,但女儿被杀死,是为第三层主题:意大利人永远无法逃脱黑暗的宿命,在美国走进光明,他们的结局只有毁灭。
《水门桥》的一部分好评,来自于“无需叙述,战斗即可”,这无疑是有失偏颇的说法。退一万步讲,即使它的内容已经足够细化,却依然被观众已知,也同样不构成“无需表达”的理由——这是用“观众自我、既定认知”而完成表达目的,从而绕过电影内部系统表达的“走捷径”和“耍滑头”。观众知晓与否,是一方面,而你如何说、说的好不好,则是另一方面。“已经知道了”,绝对不是“那就不说了”的理由,这会严重破坏电影的完整性。
电影即对自我的表达,如果你表达的东西已经无趣,那么是你的第一次降档,而如果你干脆不表达,那么就是第二次更致命的杀伤。你不想用电影说话,或者不想说太多说太细,那么你拍的是什么呢?你又为了什么而拍呢?
当然,对于主旋律来说,“为了什么而拍”的答案,可能就会更加复杂,而不仅仅局限于“创作表达欲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