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到底是什么？（27）_风闻

一

在梳理了西方语境下的“科学”概念之后，我们最后来谈谈古代中国的“科学”问题。

经过前几章的辨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现代中国人所说的“科学”，确确实实来自于西方。

科学由古希腊基于自由人性的自由的学术，转变为基于求力意志的求力的科学，完全是西方语境下自我演绎、自我进化的一种特定的文化现象，与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非西方文明并无直接关联。

然而，由于科学在全球化的今天，表现为一种普遍有效的力量，人们很容易错误地把“科学驱动社会发展”作为一个贯穿全部人类历史的普遍模式，很容易到前现代的各民族历史中去寻找相应的推动社会发展的“科学”。

中国古代有无科学的问题，就在这个背景下出现了，并且受到当代中国学者和普通人的持续关注。

在前面几章，我们已经清楚地表明：

1.“科学驱动社会发展”只是一种现代性特有的现象，不具有普遍的历史意义。

2.科学产生于古代希腊，经过基督教的洗礼之后，成为现代社会的决定性力量，并不是各民族、各文明普遍存在的文化现象。

但是，有鉴于这个问题特别受到中国读者的关注，有鉴于现代性本身面临的问题需要寻求新的解决方案，本章将继续深入探讨这个问题。

我们将特别追问，如果我们认为中国古代有科学的话，是何种性质的科学，以及，这种性质的科学将为克服现代性危机提供什么样的启示。

二

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这是一个在今天经常引起争论的问题。我（吴国盛）曾经写过文章，指出“有无”问题本质上是一个定义问题，而不是历史经验问题；是一个观念问题，而不是事实问题；是一个哲学问题，而不是历史问题。

基于不同的科学定义，可以得出不同的解答。讨论有无问题的意义，不在于得出一个有或无的答案，而在于推进对“科学”的理解。

中国古代无科学，曾经是中国学界的公论和共识。

中国现代史上最早的科学杂志《科学》创刊号（1915）上，有任鸿隽先生的文章“说中国无科学之原因”。1922年，冯友兰先生发表文章，题为“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学”。1945年，竺可桢先生发表文章，题为“为什么中国古代没有产生自然科学”。他们都把“中国古代无科学”，作为当然的前提。

到了1950年代，李约瑟提出了一种新的说法：“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很发达，为什么没有产生近代科学？”

在《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的开篇，李约瑟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在科学技术发明的许多重要方面，中国人又怎样成功地走在那些创造出著名‘希腊奇迹’的传奇式人物的前面，和拥有古代西方世界全部文化财富的阿拉伯人并驾齐驱，并在3--13世纪之间保持一个西方所望尘莫及的科学知识水平？······欧洲在16世纪以后就诞生了近代科学，这种科学已被证明是形成近代世界秩序的基本因素之一，而中国文明却未能在亚洲产生与此相似的近代科学，其阻碍因素是什么？”

李约瑟肯定“中国古代科学很发达”，让中国人心里很舒服，所以他的说法在中国流传甚广。此后半个世纪，中国人都讲中国古代有科学，而且很发达。

直到1990年代，国内一些年轻的科学史家和科学哲学家开始质疑李约瑟难题，引发了中国古代有无科学之争。2000年8月20日，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召开“中国古代有无科学问题座谈会”，争论双方的主要代表人物悉数出场，将这场争论推向高潮。

三

但是，时至今日仍然值得研究的是，当任鸿隽、冯友兰、竺可桢、李约瑟谈及中国（古代）有无科学的时候，他们心目中的科学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搞清楚他们的科学定义，而只是记住了他们的结论，无助于深入讨论问题。

通过认真分析可以看出，任鸿隽、冯友兰、竺可桢3位先生的文章，实质上说的都是“中国没有近代科学”。而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立论与李约瑟难题没有矛盾。

李约瑟观点的新奇之处在于，他认为中国古代不仅有科学，而且很发达。

那么，李约瑟所说的科学是什么意思呢？

这恰恰是李约瑟的问题之所在，他没有说清楚他所谓的科学，究竟是指什么。

我（吴国盛）认为，他至少有3个让人困惑之处。

第一，他经常将科学与技术两个词合在一起使用，让人觉得他是把科学与技术混为一谈，让技术冒充科学。说中国古代技术比西方发达，没问题。但是说中国古代科学发达，就让人非常困惑。

第二，他对中国古代“科学”的整理框架和范畴，完全是现代西方的科学分类概念，比如数学、物理学、化学等等。这给人一种印象，中国古代科学，其实就是近代意义上的科学。如果中国近代没有能够产生近代科学，何以古代反而有近代科学，而且很发达呢？！（这是一个巨大矛盾）

第三，他似乎认为，全人类的科学都有一个统一的发展模式，即由原始型，到中古型，再到近代型。只不过，欧洲人发展到了近代型，而中国人却停留在了近代型之前裹足不前。这种普遍主义的历史叙事，显然是欧洲中心主义的，把欧洲模式当成全人类的普遍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