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最好的作品，是他自己_风闻

作者 | 柳飘飘

本文由公众号「柳飘飘了吗」（ID：DSliupiaopiao）原创。

大年初三，跟往常相比，今年春节似乎比往常多了一样期待。

原因你自然也知道，明天开幕的冬奥会。

但双喜临门的同时，也有一丝万众瞩目的负担。

一切的目光都看向了明天的开幕式。

一切的担子也都压上了开幕式导演张艺谋。

但就目前物料来看，张艺谋本人似乎并没太大的压力。

甚至他还在采访里骄傲地表示，这次冬奥会的点火仪式是百年未有过的创意，足以创造历史。

而这一切，对于当年同样作为总导演，筹办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的他来说，却是不敢想象的。

2008年的那段时间里，焦头烂额已经不能说明他的困顿，简直是内忧外患。

但他依旧扛了下来，更创作了奥运会新的传说。

而这些，都被张艺谋的御用纪录导演罗莎莎用镜头记录下来。

2年多的筹备、3个小时的时长，近2万名演职员，组成了一部豆瓣评分9.6的《张艺谋的2008》。

所以 ，在冬奥运倒计时一天的时间，飘想借这部记录片聊一下当年的奥运会开幕式，以及这么多年的张艺谋。

张艺谋和奥运会的缘分其实并非从08奥运会开始的。

在那之前，还有一段2004年雅典奥运会闭幕式上的《北京八分钟》。

相比于奥运会开幕式的赞多于毁，《北京八分钟》如堆砌般展现琵琶、二胡、茉莉花、武术、京剧、灯笼等中国符号。在当时，可谓是恶评如潮。

用张艺谋自己的话说：

我们所谓圈里头，一片骂声，骂的级别，骂的场合，骂的次数和人都相当的多、相当的高。

但一年之后，北京奥组委组办开幕式创意方案竞标活动。

本来想放弃的张艺谋在奥组委领导的劝导下，还是参加了。

而同时参与竞标的，还有李安、陈凯歌、崔健、张继钢等十余位著名艺术家及其团队。

结果我们也知道了，张艺谋用为期6个月的创意设计，在390份的竞标作品中脱颖而出。

为什么《北京八分钟》已经出了一片骂声，国家还会选择张艺谋。

原因只有一个，创意。

哪怕你再怎么笑话张艺谋俗气，都不能否认在所有导演里，只有张艺谋能把中国符号玩到极致。

无论是《红高粱》里的高梁和酒，还是《影》里的阴阳水墨，《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灯笼，还是《活着》里的皮影……

他的作品里，总有那么一个或几个显著的符号被用来作为自我表达的工具。

就比如《活着》的原著里根本没有皮影，但他认为皮影受人摆布的意象像极了主人公富贵的人生浮沉，于是加上。

同样，《大红灯笼高高挂》原著并没有点灯这个仪式，但张艺谋觉得书中妻妾被选择的过程需要一个仪式来体现，所以才想了这个设计。

这是他的长处。

只是，一旦发挥不稳定，就会出现《北京八分钟》那样的状况（有一部分原因是雅典方面不配合和场地限制）。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领导选择赌一把。

但幸好，赌赢了。

如今我们回顾08年奥运会开幕式，可能会忘记过程，但那些中国符号的视觉盛宴，依旧让我们如数家珍。

而看了这部纪录片我们才知道，开幕式上几乎所有的关键创意都是张艺谋提出来的。

因为“我们一起走”的晚会核心理念，确定了28个空中脚印烟花和运动员踩脚印的开场方案 。

因为“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主题，确定了满场儿童笑脸照片的方案。

“梦幻五环”从地上掀起的创意，来自于一次会议上撕黑板膜。

而因为觉得活字印刷的起伏没有声音，因此想到了配上竹简撞击，古韵说唱。

但要说张艺谋最得意的创意，当属贯穿整场的画卷。

这个创意完全区别于外国，以及中国过往演出形式，由一个行为贯穿全场。

从古代篇舞蹈演员用身体画出的水墨山水，到现代篇孩子上色后的多彩自然，再到运动员入场用脚印踩出的大地，最终作为演讲环节的讲坛。

你很难想象一个人能有如此多的创意，并将其实现。

创意多到，“经常大家都睡了，我一个人有时候还能出火花”。

就像蔡国强说的：

张艺谋坐在你面前看着你，就能围绕你想出无穷的创意，给定一个方向，他就能源源不断地爆发出点子，一条路被封死，他可以在几天之内就找到新的，这才气和创造力，全中国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但如果只是创意，张艺谋最多只能做个创意总监。

如果说开幕式展现了张艺谋的才，那么，这部纪录片则展现了张艺谋的难，以及解决“难”的能力。

由于《北京八分钟》的原因，导致当时国内对张艺谋导演开幕式并不看好，网上也有很多质疑的声音。

而奥运会开幕式，还是中国第一次举办，如果没办好。

说好听点叫失败。

说难听点，就是“千古罪人”。

外患，已足以使一个人感到崩溃，但更多的是内忧。

拍电影或许可以暂停重拍，但开幕式却只能一条过。

而光是创意推翻和重建的复杂度，就远高过张艺谋执导的所有电影。

这个过程，远比我们想象得艰难。

但纪录片里的张艺谋，精力和包容力却好像是无限的。

我们很少看到他低沉或者担忧的样子，反而都是激昂的工作状态。

无限的创意从他的口中输出，经常说着说着就站起来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演起来。

开闭幕式工作部长张和平称他这种精力是自己几十年来从没有遇到过的。

可    创意定好了，执行要一层一层地安排下去。

而一些因时间、经费、人员安排以及意外等因素导致的问题，就不再是张艺谋一个人的事了，而需要协调调整人员事物。

先是创意修改的问题。

负责击缶而歌的编导被折磨到写了辞职信。

负责太极的编导从一开始的激动万分，到最后已经被改到几近崩溃。

而创意的落实，同样有问题。

因为审批流程的复杂，经费迟迟派不下来，供应商没有看到定金，也不会开工。

于是手下的人只能去找张艺谋，让他去跟供应商协商，甚至还要他跟供应商讲价拉扯。

流程上的事情就算了，甚至缶阵演员吃饭、洗澡的落实，学生演员的保暖、功课的安排，威亚演员的保险签订工作还得他去呼吁。

用星光编导蒿炬的话来说：

他又像个剧务

又像个管家

有时候又像个制片人

机器一天多少钱

保险一直没有签

抱怨吃饭有点紧张

现在这摊是不是由你来负责啊

接受信号需要不同的制式转换

没有人抓这个事情

排练不能耽误不能停好不好

很多事，本不应该张艺谋处理，但管理的混乱、人员的不力致使所有问题最终都事无巨细堆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负责的还不仅有创意的提出和执行的安排，还得照顾底下人的情绪。

开幕式彩排中本来还有一个皮影戏的节目，结果在离奥运会开幕不到一个月时间，考虑到时间太长，经费有限，导演组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拿掉。

这段表演，是一千多名演员花了一年多辛苦排练，每两个人把两百多斤的道具背在身上，还要往下拉拽，后背全割烂了。

皮影编导张卫东疼惜自己手下的人，找到张艺谋问：

我拿那塑料纸，拿那胶布，我给他全部包得好好的，我保证不会支离破碎，我让战士自己画，我张卫东自己掏钱买彩色，用不着你奥运会掏一分钱，我肯定保证能把它做好，就没有一点可能吗？”

语气卑微，态度恳求，但考虑到开幕式整体，张艺谋也只能拒绝。

但他没有逃避责任，反而把责任全部揽上身，说这都是创意上的失误，

张艺谋后来在采访时说：

我都不想和他们多说，不是我不耐烦，是我不敢往下说，我装作很忙的样子，我不敢面对。

筹办一个大型活动，除了条章规定，还有这些让人难以直面的人情。

值得慰藉的是，为了安抚所有演员，张艺谋还是为他们设计了一个京剧的板块。

可前期创意提出，流程管理都是能解决的问题，意想不到的是彩排前的压力。

由于鸟巢完工时间的限制，直到开幕式前两个月才得以进入会场，北京又出现了五十多年都没遇到的雨季。

装好的LED屏因为出现的连续降雨天气，出现损坏大面积黑屏，舞台、机械、升降机等环节也问题频现。

甚至距离奥运会开幕式只有十多天，连一次正式完整的彩排都没完成。

期间压力难以想象，但张艺谋却从来没有乱过。

他凭借强大的内心，没有抱怨，没有责怪，扛下所有压力，挨个解决问题，做到了最后的把控。

副总导演张继刚形容他是，“极其敏锐，极其负责，极其吃苦”。

开幕式服装总设计师石冈瑛子一开始一直在抱怨张艺谋的严苛，甚至忙到住院。

但当她了解了张艺谋的辛苦后，反而对张艺谋表示同情。

手下的人可以抱怨和辞职，但张艺谋不行。

他要把所有的辛劳和无助都扛下，都放在心里，然后满脸平和的微笑和人合照，军心才能被稳住。

但这还不是张艺谋当时承受的全部。

很多人都曾骂过《满城尽带黄金甲》难看，但很少有人知道，《黄金甲》是张艺谋在筹备开幕式时拍的。

为了不拖进度，整个项目组都跟着张艺谋去《黄金甲》剧组开会。

而除了《黄金甲》，张艺谋同时还前往美国完成歌剧《秦始皇》的排练。

并且奥运会之后，他也没有休息调整，接着就进行了《金陵十三钗》的选角筹划，以及《三枪拍案惊奇》的拍摄。

如果从成果的角度看，这场奥运会开幕式是张艺谋用创意创造的一个伟大的艺术作品。

但从过程的角度看，张艺谋管理一个庞大项目，所负责的还有成本管控、进度安排，质量把关等专业安排，以及组织结构、资源调度、部门协调等人际关系。

这背后，除了艺术天分，更需要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惊人的管理能力，以及玲珑的处世之道。

而这一切，都来自于张艺谋从一开始就背负《北京八分钟》骂名后的背水一战。

的确，很多人在看完当年的奥运会开幕式，嘲笑说是老一套团体操表演。

但事实上，这已经是张艺谋所能做的最大的平衡。

《张艺谋的2008》里，除了创意和精力。

其实更让飘感触的，是张艺谋在艺术上的坚持，和在生活中妥协。

这句话看似矛盾，其实是他的一套处世哲学。

他并非不知道外界对他的看法，不知道自己团体操模式的落后。

也是因此，早在筹备之初，他就提出这次开幕式的内容要“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就比如在“击缶而歌”环节。

创意团队的其他人都觉得应该用鼓。

因为按传统，中国人欢迎四海来宾最常见，也最热闹的当然是打鼓。

而选择鼓来开场，对于张艺谋来说，也是最拿手的，最安全的。

但张艺谋却不愿意，他始终觉得鼓的形式太旧。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还翻出自己20年前给万宝路拍的广告片来自黑。

其实从这部广告片我们也可以看出，无论是气势还是画面效果都足够震撼。

但这套阵仗对于外国人来说或许惊奇，但对于国人，他还是想有所创新。

于是，大家只能开始寻找别的出路。

有什么既中国，又少见，还能打出大国气势的乐器呢？

他们将目光转向了千百年前，中间甚至找到过一种做“祝”的古老乐器，但由于“祝”在朝鲜、日本都有活体传承，最后也只能放弃。

而就在所有人感到山穷水尽，准备重新选用鼓时，张艺谋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击缶而歌”。

于是，顺着这个“缶”，他再进一步提出各种创新。

比如声音要有三成金石之声，七成击鼓之音。

击缶动作，要和打鼓完全区别开。

口号也要玩起来，用rap的方式读论语。

这才有了开幕式上唱着“有朋自远方来”的震撼开场。

坚定自己很容易，但难的是否定自己。

更何况，当时的张艺谋已经将近60，还能自我刷新，虽前往人吾往矣，创作态度可见一斑。

在创作的道路上，他不固步自封，也不躺在过去的功劳本上，而是殚精竭智、全力以赴。

“经常所有人都满意了，他（张艺谋）还不满意。”

这一切，或许能从张艺谋力排众议，不用鼓，而是去寻找新乐器时说的一句话来解释原因。

“当所有手段用完的时候，这个设计人员就不走了吗？时装不前进了吗？美术不前进了吗？建筑风格不前进了吗？”

这句话其实就是张艺谋在做开幕式创意时的核心态度。

我们看头几集的时候，张艺谋滔滔不绝的创意可以说是车载斗量，令人赞叹。

但我们不知道的是，这些创意已经在他的头脑里被删选了几轮。

创意对他说其实简单，难的是他要自己去删选自己的想法。

而即便创意出来，他还要接受在场所有人的审判和探讨。

由于项目小组里每个人都是能独当一面，因此讨论期间可以说是争论不休。

就比如“活字印刷”环节，陈丹青根本不相信最后能出现张艺谋所表达的效果。

甚至还说出，如果成功自己会围着鸟巢爬一圈这样的狠话。

虽然最终张艺谋还是用坚持和完美执行让这个创意落实。

但这也能看出张艺谋所受到的压力。

不仅来自于舆论、上层，还有同行人的质疑。

如果换成一个对自己稍微没那么自信的导演，或许我们也就看不到字块起伏、桃花开放的震撼。

可有的事情他在坚持，有的事情他却完全妥协。

在第一次向奥组委汇报时，四大发明串场的创意被打回。

理由是我们的历史不能靠“四大发明”来概括。

张艺谋没说一句话，继续想着新的观点。

这并非是对权力的崇拜，而是他在纪录片不断重复的一句话，“因为它是奥运会”。

他明白相比于自己的艺术表达，奥运会开幕式有着更重要的作用。

这才是能在开幕式上，把坚持艺术主见和服从国家大局结合到一身的原因。

对国家的热爱，和过去的经历让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

谁坐在这个位子上谁都要妥协，而且每天都会有妥协，我是非常知道这个辩证关系，你必须在妥协中求生存，你必须在妥协中某种坚持要存在。

所以，他不问不辩，转而去想新的创意。

但就像视觉主任马文说的：

张艺谋厉害的地方在于你告诉他这条路不能走了，他绝不会回头了，但是他能给你开辟出来一条新路和之前的一样好。

果然，新想出来的串联整场的画轴创意，比之前的四大发明更具中国味道。

很多艺术家都有着自己的脾气和执着，但无论是在这部纪录片，还是这么多年大众眼里的张艺谋，好像从未有过太强烈的情绪。

从《英雄》开始，这些年来张艺谋收到的责骂比中国的任何一个导演都多。

但他从不回应，更别说说出“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这种话。

记得在《十三邀》中，许知远问张艺谋：

“你有超越时代的欲望吗？”

张艺谋回说：“能做好事情就不错了，你放心，人走茶凉。”

所以，张艺谋的高章，其实并非对时代的超越，而是一种立足当下的精神。

《张艺谋的2008》豆瓣评分9.6，是张艺谋在豆瓣评分最高的一部作品。

这或许也暗喻着，相比于张艺谋的电影，他的人生才是他最好的一部作品。

就像筹备奥运会一样，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脚踏实地，默默拍片。

并且，不断打破刷新着自己。

当年的《英雄》就是在对中国式大片的创新，《长城》也是为了和美国合作的尝试。

甚至年过七十，还在拍有反思如《一秒钟》、谍战如《悬崖之上》、犯罪如《坚如磐石》、主旋律如《狙击手》等，无论从题材，还是风格都迥然不同的电影。

虽然不是每一部都称得上佳作，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张艺谋的电影。

但我们不能否认张艺谋一路的勤恳和创新，以及他对中国电影的贡献，对中国人的贡献。

这么多年，张艺谋俯首甘为孺子牛，却不横眉冷对千夫指。

像一头老牛一样，默默耕耘，拍着电影，从来不发出一声怨言。

就像网友所说，“他不是天才，也不是文人，却是猛与柔，严肃与欢脱，浪漫与情怀之间综合得最有生命力的导演”。

也难怪，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被选做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的导演。

也只有这样一个导演，才能让我们再度将2022年冬奥会开幕式信任地交到他手里。

本文由公众号「柳飘飘了吗」（ID：DSliupiaopiao）原创，点击阅读往期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