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到底是什么?(2)_风闻
西方朔-2022-01-26 05:17
一
要说清楚科学到底是什么,需要先看看“科学”这个词语,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首先说一说这个词语在今天中国的两种基本用法。
一是指科学家或科技工作者所从事的事业,即科学家做的事情,二是指对的、正确的、真的、合理的、有道理的、好的、高级的,即科学是好东西。
那么,为什么科学家做的事情,就是好东西呢?因为这项事业给中国人民留下了深刻的正面印象,而要讲清楚这件事情,就需要回到中国近代史的大背景中去。
一部中国近代史,是“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李泽厚语)。“救亡”指的是挽救民族亡国灭种之危机,“启蒙”指的是中国告别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的历史。就“救亡”而言,我们很快就找到了西方的“科学”。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时,中国仍然是全球首屈一指的大国。可以说,在中国与西方交手的头半个世纪,我们一直是一个经济强国---GDP占全球30%左右。
那么,一个经济强国,为什么屡屡败于列强之手呢?因为中国军事不行,国富而兵不强。兵不强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军事制度落后,另一个则是技术装备落后。
先进的中国人很快认识到,西方的“坚船利炮”是他们克敌制胜的法宝,而“坚船利炮”背后,则是强大的工业以及现代化的科学技术体系。于是,从1861年开始,李鸿章等人掀起了“师夷长技”的“洋务运动”。
对夷之长技的深信,贯穿了全部近现代史。这也是血的教训告诉我们的真理:落后就要挨打。而所谓落后,最刻骨铭心的,就是军事技术上的落后。因此而对西方军事科技及其背后的现代科技体系推崇有加,这是中国人“科学”观念背后不可忽视的背景。
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在中国人心目中科技不分。普通中国人谈科学,会不由自主地使用“科技”一词,而他们口中的“科技”其实指的是“技术”。而中国政府并没有“科学部”,只有“科技部”,而科技部主要是技术部或者技术经济部。
事实上,当代中国人认可的最标准的科学家,应该是钱学森,因为他代表着强大的军事能力。这样的说法被广泛传播:一个钱学森抵得上5个师的兵力。
二
那么,“科学”是汉语自古就有的一个术语吗?回答是:不是。
在古代文献中,偶尔会遇见“科学”字样,但是它的意思是“科举之学”,与今天的“科学”风马牛不相及。
今天现代汉语中广泛使用的“科学”一词,事实上来自日本,是日本人对西文science一词的翻译。
中国近代向西方学习,不是直接学习,而是经过了日本这个二传手。其原因有3个:1.中国缺乏翻译人才。2.日本引进西学较早。3.日本离中国近,留学生多,而且日语大量保留了汉字,学习比较容易。
近代通过日本学习西学的后果是,现代汉语中有大量西方学术术语,都是从日本转道而来。像科学、民主、自由、哲学、形而上学、技术、自然等词语,都是来自日译。其实,许多译名并不准确,比如用“哲学”译西文的philosophia,就没有译出“爱智慧”的本义来,“哲学”实则是“聪明之学”,降低了西文原文的高度。
1897年,康有为在《日本书目志》中列出了《科学入门》和《科学之原理》,可能是中文文献中第一次出现“科学”这个词语。此后,梁启超、王国维、严复等人频繁使用“科学”一词。
日译“科学”一词,基本沿袭了英语science自19世纪以来的用法和意思,默认是指“自然科学”(natural science)。我们的“中国科学院”并不叫“中国自然科学院”,相反,其他的科学院则要加限定词,如“社会科学院”、“农业科学院”等等。
这样一来,现代中国人通过日本人这个二传手,接受了19世纪以来以英语世界为基调的西方科学观念:1.它是分科性的,比如数、理、化、生等等;2.它首先指自然科学。而现代中国人的科学观念,还可以加上第三条:它一定能够转化为技术力量,从而首先提升军事能力。
不过,必须说明,这样的“科学”观念,只是西方历史悠久的“科学”传统的“末”而不是“本”!
要由这个“末”回溯到西方科学之“本”,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本书余下几章,就要做这个工作。
三
现在再来说说科学在启蒙运动中的历程。
西学东渐,可以说是从明末利玛窦与徐光启的交往开始,而在鸦片战争之后,林则徐、魏源等先进的中国人,开始“睁眼看世界”,于是,这一进程开始加速。
一部现代西学东渐史,可以说就是一部科学由“技”(技术)转化为“道”(价值观),由“用”(辅助方法)转化为“体”(核心基础)的历史。
从本质上说,科学属于外来文化,与中华古代文明,可以说是格格不入。洋务派提出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作为大规模引进西方科技的理论基础。通俗地说,就是精神文明取中国传统的,而物质文明取西方现代的。本来,他们的想法是,只学习西方技术,为了富国强兵。
反过来说,如果不是被西方打惨了,士大夫们哪里有闲工夫学习这些“奇技淫巧”?!
但是在引进西方军事技术过程中,洋务派发现,要学好军事技术,必须首先学习包括数学、天文、物理学、化学等等西方科学理论;而要想学好这些科学理论,就必须掌握西方的科学方法和思维方式,而西方的科学方法和思维方式,必然会挑战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和文化观念。
1895年,甲午海战一败涂地,洋务运动宣告破产。此时,人们终于认识到,中国的落后,不只是“技不如人”,而是全方位的落后,包括政治制度、人民素质、思想传统,都需要彻底转变。
此时,对于传统文化的痛恨,成为有识之士的共识。因此才有了后来“打倒孔家店”的口号。
于是“西体西用”的思想开始占上风,要代替从前的“中体西用”。戊戌变法,就是这一思想在政治制度方面的变革尝试。
而在这个“西体西用”中,科学始终处于核心位置。这里的“西用”,指的是建立在现代科学之上的西方技术,“西体”指的则是“科学世界观和科学方法论”。
自严复以来的启蒙思想家们,一方面猛烈抨击中国传统文化之弊,另一方面开始以科学为基础,建构自己的救亡图强的理论体系。
从严复、康有为、梁启超到陈独秀、胡适,这些启蒙思想家都不是职业科学家,他们的目标,都是为了创建一个有别于中国传统的新的人文和社会思想体系(---为了救中国)。
但是,他们偏偏都把自己并不熟悉的“科学”作为立论基础,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们发现,在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体系全盘破产之后,留下了一个巨大的价值观真空,客观上急需一个新的价值体系作为替代。
而科学,作为西学中中国人最为钦佩也相对最容易接受的部分,就由“用”转为“体”,由“器”转为“道”了。
这里,仍然还有中国传统的“致用”思想在起作用,因为与西学中的其他东西比起来,科学似乎是最能够解决问题的。
胡适说过:“西洋近代文明的精神方面的第一特色是科学······我们也许不轻易信仰上帝的万能了,我们却信仰科学的方法是万能的。”(《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科学,于是脱离了具体的研究事业,在近代救亡时期的中国,上升为了一种信仰!
科学,变成了一种强大的意识形态---一种新的强有力的价值观。
1923年,胡适在为《科学与人生观》写的序中这样说:
“这30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那个名词就是‘科学’。······自从中国讲变法维新以来,没有一个自命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毁谤‘科学’的。”
而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科学”就成了与“民主”相提并论的两大旗帜之一。
总之,我们看到,不管政治立场如何针锋相对,也不论他们掌握了多少现代西方的科学知识,影响着中国20世纪历史进程的历史人物们,一律都把科学默认为好东西。
今天中国人的科学概念中,有两个突出的特点:
1.把“科学”作为任何领域(无论是政治领域还是日常生活领域)里正面价值评判的标准。比如,这种看法很科学,那种观点是不科学的。
2.倾向于从实用、应用的角度理解“科学”,倾向于把“科学”混同于“科技”,“科技”混同于“技术”。
显然,这样的对于“科学”的理解,已经远离了“科学”本身,也让我们对于“科学”的误解越来越深。
因此,要真正理解“科学”,就必须进入西方的语境,因为“科学”本来就来自西方,是西方人所特有的东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