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亩地上的王 || 大地上的中国_风闻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2-01-23 14:08
文|刘子

三分之一理想
冬日午后,暖阳,乡下,喧闹远在长江以南,世界如岛上的爱国村,安静地枕在江河的怀抱。

这是老贾来崇明岛做农民的第十一年。他黑瘦精干,眼神干净明亮,一笑满脸褶子,裤腿膝盖处还缝着两个大花补丁,看起来倒是有种野性的高级时尚。这十年间,他从200亩“喜愿农场”,“发展”到今天的7亩地的“废材‘农场’”,充满平和的喜悦。
在此前,他在上海南汇租了5亩地。再之前,在广东做一个NGO组织乡村项目志愿者。再前,是在北方老家一家国有企业做管理。若不是30岁那年选择下乡做农民,生于75年的他,今天可能也是个企业高管了。
“为什么不呢?”我问。
“那里跟心中想要的生活不一样。我是个理想主义者,追求公正、公平、廉洁”,“后来在广东做农村实验。城里人觉得农村需要的是图书馆、篮球场,上来就帮他们建设‘文明’,但农民并不需要,很多问题还是找不到答案。申请项目也是,一个村申请下来,意味着其他村就没有了,并不公平。”
“后来遇到包地的农民,才知道可以租地,那我也可以。于是从4亩地开始,到15亩,到100亩,200亩。自己去找答案。”
“然后到今天的7亩地?”
老贾一阵嘿嘿,一脸老农民式的褶子,“‘喜愿农场’是跟前妻,拉着几个朋友合伙投的。当时租了200亩地想做合作社——我希望不是雇佣、剥削价值的方式,而是大家剥削自己,然后创造的东西共享——但农场做来做去还是公司。盈利有一点,还是没有办法分配给农民和来工作的年轻人。”
“年轻人无法接受真正的合作,他们也需要收入,倾向于领工资。事实上,只需要给他们发不多的工资,他们也能留下来,但这样就又回到雇佣关系,就不是合作社了。而且我们也发不起比较高的工资。”
“对农民也是,我们拿走(租赁)了农民的土地,但只能用差不多当地最低工资标准雇佣他们。他们还得自己去买粮食、买菜吃,但又买不起我们的农产品。所以很难说他们的生活质量是提高还是降低了。这对他们并不公平。”
五年前,老贾和前妻离了婚,把农场留给她,自己跑到爱国村办了这个“废柴‘农场’”。农场中的简陋大棚,是他现在一家子生活的地方。他的媳妇儿棠棠哄好刚出生几个月的儿子,这才坐下来吃中饭。她煮了一大锅芝麻糊,吃完用木饭勺沿着锅底刮干净往嘴里送。

| “废材农场”
岁月静好。如人饮水。
“现在是你的理想生活吗?”
“现在就很好。我的日常生活就是干活,干到天黑。虽然在村里租了房子,但我们一个多月没回了,我们宁愿住在地里,方便。除了拿快递平常也不用去镇里……我有自己独立的生活,还有精神的独立,这就够了。”
**我倒也没想到,访问会以聊起“理想”开头。**长久以来,我们已经习惯将工作和生活、个人情怀分得清清楚楚。人们都说,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不要混为一谈。尤其是理想,就像自己的底裤,贴身穿着就好,拿出来谈多幼稚。
你这个幼稚鬼。

自然农法
第一次知道老贾,是在《碧山》杂志书上看到他的一篇文章,叫**《自然农人笔记》**。
他写自己的老茧,“这种有老茧的手掌会很粗糙,抚摸皮肤会有划痛的感觉,所以想象那些赞美劳动双手的人就知道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至少女人和孩子都不会喜欢被这样一双锉刀般的手抚摸着”。
他寄语自己的种子,“种子本土化很重要,这就是草为什么生命力很强的原因,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啊。今天我在除草,就发现艾蒿和一枝黄各有自己的地盘……各种草的生命力和地域占有能力都很强,这种生命力值得各种种子去学习”。
他还谈起教育,“自然教育和自然农法,其实两件事是一脉相承的……对土地不追求高产,就是不要过高寄望自己的‘孩子’。不灭杂草保持环境多样性,就是接受‘孩子’的缺点和不尽人意的地方……用产量去评估它们,是错的。我们不可以这样来评价我们的‘孩子’,我应该更关心它们是否健康,是否开心,是否还有什么需要”。
他写食物,“城里人会觉得只吃应季菜品种单调……(他吃了一天自己种的西红柿的各种做法)大家脑子里也许会想,‘噫,怎么吃得下?’那是大家没有吃到真正的美味啊。食物真实的味道是如此细腻丰富,无法形容。真食物是不会让人厌倦的。它里面饱含自然界的精华之气”。
当时我就想,这真是一个从地里长出来的有趣农民。
2008年,老贾来到南汇,打算从现代农业技术开始。他买来第一瓶农药,就决定不干了。他闻到农药散发出来的刺鼻味道,不寒而栗, “一年中农民们在自家土地上喷洒两三遍除草剂,喷施、撒播农药七八次,外加几十斤的化肥。想想这些,还能安稳地吃饭么?”
他思考着,依靠农药化肥保驾护航的农业真的安全么?这种生产模式真的是进步的么?来自自然界的农作物,却要依赖这么多非自然的因素,人类是超越了自然,还是进入了死胡同?
他决定搞有机农业。他丢掉农药,买来皂粉水除虫。当他卸下喷雾器,巡视“战场”,看到小虫子在水滴中挣扎扭动,周围挂着一片片尸体,刚才还充满活力的桔园,霎时一片死亡的寂静。他再次感到恐惧,对于这样的“屠杀”和死寂,用有机方法和农药有什么本质区别么?
他恍然,那些人为斩断自然联系的、嗜杀的有机技术,和现代农业技术并没有本质区别。**农业的问题不在土地,而在人的贪婪偏执和自迷。**他决心回归传统农业智慧,学习自然农法。
所谓自然农法,是最大程度地遵循和依靠自然力来生产的农业方式。譬如日本的“秀明自然农法”,便主张无肥料、无农药,也不添加所谓的有机肥,而是视情况添加自然草、叶产生的堆肥,自家采种,以洁净的土、干净的水和适度的阳光三要素,加上生产者感谢和尊重自然的心,来培育作物。
“感谢和尊重自然”?跟“理想”一样,这事儿自己心里默念就行,说出来,准保周围人要笑。
搞自然农法的老贾,成了村里的异数。很多农民立马跑来劝:“不用农药,种不出来的。”村干部也来施压:“我们国家对水稻很重视,你包了地就得用农药,要对产量负责。”
倔强的老贾推说虫药还没买来,就是不打。农民们又劝他:“我们都打,你不打?虫都来你家田。”老贾笑笑:“那,试试吧。”
**稻飞虱,果然连同中国式内卷一起来了!**当大多数人都打农药,谁不跟着打,原本平均承担的风险就都将归于一人,结果导致所有人都不得不打。只是产量并不会因为所有人打农药就增加,但最终的食品安全、环境破坏成本都传递给下一棒,管它呢?
铺天盖地的稻飞虱一下就干掉几十个平方水稻。正当村里人要开始笑话,自然神奇的力量出现了,从各个角落飞来的几千只燕子犹如神兵天降,把那些虫子都吃了。
这件事让老贾得意了很久:你看,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不用农药,也没造成虫害,别人只是不敢试。当然他不好说出口,被别人否定自己的思维和习惯,人们总要不高兴。
除了不杀虫,老贾懒得锄草、施肥。有人嘲笑他种的是“懒汉田”,他却写道,“嗯,这些水稻伴随着鸭舌草、蚱蜢、泽蛙在一起,耍得不亦乐乎。野是野了点,却有着很清晰的生活态度啊。因为它们清晰地告诉我,它们不喜欢那些鸡粪牛粪……”。
其实老贾并不懒,人们都在给水稻下肥,他却在田边走来走去。他每天拔一株水稻起来,看它们究竟在干嘛。水稻和土壤自有默契,它发现水稻虽然不动声色,甚至面黄肌瘦,但在泥地里默默长着根,他就守着,思考着,直到水稻自己返青,才果断下第一道肥。“水稻的根长扎实了,自身的免疫力齐全了,这第一道肥的效用彻底吃透了,能‘管’很久。”
老贾的菜地也是,时常野草丛生,长得太猛时就“随心”锄几下。他的秘诀在于起垄。他的地垄比别人要高得多,这样更加透气、防积水。周边的农民跑来看,也知道这个办法好,但全靠自己一锄头一锄头刨,不打除草剂、施肥的话也增产不了多少,“这么辛苦,图个啥”?或许各自心里暗暗骂他傻,便互不干扰了。

|地要野,就让它野着
但懒惰的何尝不是热衷打农药化肥的“现代农民”?
在老贾看来,自然农法其实更难,也更有趣,“现代农业技术像是西医,有步骤和参照物,可以有很强的系统性的方法。自然农业像是中医,更多的时候要求农作者去体悟和观察土壤气候、自然变化,当然也需要内心的修为。”
只是这样的话,热衷产量、速度、效率的现代人已经听不下去。

论现代不平等的起源
我们聊着聊着,一位过来聚餐的新农人姑娘对男朋友生起气来。他们面临结婚,她希望男朋友能更积极、努力一点,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我可不要住在老贾这种脏乱差的大棚”!
我们听了哈哈大笑。老贾的大棚确实可以被称为脏乱差。棚就是蔬菜大棚改的,进门一个餐桌几把椅子,锅碗瓢盆堆在靠边的简易碗柜,由于大棚保暖,大冬天还苍蝇四处乱飞。餐桌边儿的一个横杆上,挂着下地穿完还没洗的衣服,旁边就是沟渠,种着一些菜,中间还有一些生活垃圾。后边儿是用塑料膜搭起来的卧室,也是来不及收拾,乱糟糟的。

我说,我们要反对对乡村的偏见,但也要反对对乡村的浪漫化想象。李子柒视频中的那种乡村可是商业团队运作的结果——真农民可没这大把精力、财力浪漫。
其实,这种浪漫化不光对乡土,我们也要知道,多年来,社会对城市、工商业何尝不也有一种浪漫化的思维?仿佛城市总是繁华、丰富无比,仿佛人人可以在那享受美好生活。因故,改革开放初期还占人口比重82.08%的广袤乡村,现已全面空心化。
只是,身在城市的人们,你们都还好吗?
不说环境、拥堵、过劳、亚健康、抑郁等城市病,这两年,席卷百业、万民的内卷,就令无数普通中产、市民、打工人心力交瘁。而内卷的起源,正是城市工商业为核心的经济发展模式本身。
从本质上来说,以城市工商业为核心的产业化、城市化、所谓的现代化……都是高能耗式发展模式,最终比的是资源、环境、资本、人力、市场空间……等消耗能力。谁能以更低的成本、抢占更多的资源谁就能胜利,谁先耗尽相应资源谁就败下阵来。而即便耗下来的优胜者,也大多空耗心神、疲于奔命。长此以往,“劣汰者”愤懑,“优胜者”也不见得幸福,这“现代化”的意义又何在?
不管是周期性的经济危机,还是科技发展、产业升级、资本化过程,这种发展模式必然要把人不断挤出来。顶住压力未被挤出的群体,不上则下,也须耗尽气力,使劲占住地盘或往上爬。
如此,便如老贾面临的挑战一模一样——当所有人都在打农药保命,施化肥催长,你敢说不吗?但当所有人都滥打农药、猛施化肥,你能说大家就能活得更好吗?如此,谁又真的会寄希望于社会公正、公平?社会也终将离理想中的公平、平等渐行渐远。
出路何在?
或言高科技?但科技和资本是“上层建筑”,一般人玩不起。另一方面,科技的发展、资本的增密,必然加重对人的价值的排斥,加重中下层的内卷。唯科技论,显然不是答案。
或言加快城市化?“大国大城”?这显然还是城市工商业和精英主义式答案,这一面,是“自己”发展需要更多的人力资源、人口红利,通过“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不断鼓动他人进城,另一面为了升级、提高竞争力、利润不断挤出他人、甩“包袱”,一边甩一边还要让他们自甘“劣汰”。显然,人不可能拧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继续片面追求城市化,根本解决不了它本身带来的问题。
或曰,“要发展必然要有牺牲”。但牺牲多半向下或向外转移,又不牺牲到自己身上。但当牺牲积累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靠近自己,逃无可逃的内卷便是自然。直到切肤之痛才去想着改变,人类向来如此。
因此,现代工业和农业本质是相通的——“现代工业技术”,以高科技为内核的“有机工业”,片面强调产量、速度、效率,往往是建立在对“作物”过度施肥催长、对“虫子”(风险)滥用农药管控,以及切断市场经济有机循环的基础上,并“不得不”以压迫、牺牲一批人的方式实现的。
这些事实显而易见!放眼全球,为了刺激经济,通过鼓吹“消费主义”、滥发货币、推动金融借贷“追肥”;一面自己吹起风险,一面又千方百计“控制”风险,过度监管、过度制衡而内斗、滥用金融工具(如停贷,冻资)、民退等过度“打药”;为了到处找亮点、求高增长,各种炒作、做(骗)局、垄断、不产生实际价值的腾挪……借用更“高端”的科技和资源攫取工具,不断加剧着内卷、撕裂,和“优”胜“劣”汰。
农业有“自然农法”,城市工商业也必然有其“自然经济法”——最大程度地遵循基本法则,依靠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来发展经济,不滥用“农药”“化肥”,不打断市场与社会发展的自然联系,以恢复洁净的土壤(市场环境)、水(金融工具)和阳光(政策),加上生产者感谢和尊重社会的心,才能有公平、健康的市场经济!


做自己的王
老贾的7亩地,除了生活、放置农具、活动用的大棚,实际用于生产的只有5亩。这5亩地,年收入约四五万元——1万元/亩的农业产值,利润40%,只有两个“工作人员”,怕已是农业生产的天花板了。
这串数据,要说都够“放卫星”了,但算上夫妻二人的人力成本(哪怕进城打工,一年收入怎么着也得15万以上),又迅速把人拉回地里。
关心老贾的朋友难免都要问,你这样值得吗?
这笔账,站在市场角度,无论怎样算都不值当。算来算去,出路只有规模化——你一亩地产值1万,100亩地就是100万,1000亩就是1000万……那就发财了!
事实上,国家政策也是这么思考的。通过鼓励流转、规模化经营,增加农业补贴,拉动农民收入尽量接近市场——在劳动力、各种乡村资源由城市工商业定价的现实中,始终难以真正接近。所以三农问题光谈市场价值,怎么算都“不值当”,它必须谈有自主“定价权”的生活价值!
老贾亦如此。若要谈市场价值,他也不会从200亩干回7亩地了——规模化生产意味着投入、“剥削”、到处找大客户……这是生意而非生活,意味着“老板”定位、管理、社会关系、非有机……这便成了工业化系统。
除了热爱自己的乡村生活,在老贾看来,他堂吉诃德般挑战的,便是这“系统”:“系统控制了生活,人们失去了自己的自由性。现代社会就是被工业化、规范化的方式控制的。”
譬如“现代农业”,其实早已变成一种工业。你种什么,选什么样的秧苗,用什么化肥、打什么农药,到最终卖给谁,都是“系统”控制的;种地的农民也是“工人”,甚至还不如工人,他压根说不清楚在为谁打工,跟谁要求涨工资;这样种出来的东西,也必然是工业品,不可能谈有机、生态,对健康也不一定好。

|自然长大的“歪瓜们”
于此,今天的物质丰富,其实是一种“廉价的丰富”。得到的东西不过是系统派发的,没有从内心获得自信、感受力,往往并不确定和真实。因而人人自危,又因自危而内卷,因内卷而价值虚无。
所以老贾说,“农业重要的不是技术的好坏,最重要的是创造一个系统”。
他创造了一个“自然农法”生产系统,自己留种,自己做农具,手动除草,偶尔有志愿者来帮忙,也带动着一些城市年轻人了解乡村。尽管还难以获得深层理解,尽管收入只够维持生存,但他真正回到了“生活”——与大地和自然共生,未被人切断,不断产生真实、丰富感受的生活。
他还创造了自己的销售系统。他产量不高,只有十来个客户。但他要求,要想成为他的客户,都必须亲自来地里,进到他有些“脏乱差”的大棚房跟他交流,只有接受他的想法和做法才卖给他们(遗憾的是,这些客户以老外为主)。他还对客户说,我种什么你们就吃什么,无论什么菜,一斤20块不包邮。我不能保证花样,只能保证自己种的菜应季、自然、健康。

|一棚一世界
老贾很知足。在自己的地里:
他获得了话语对等权,精神独立,不附庸,然后公平地交换;
他诞生了自己的文化,而且是他依托于自己生活创造出来的文化;
他实现了经济的独立和在地化,也实现了属于自己的自治。
他做到了真正的自由、独立,他收获了理想的公平和平等。
他成为自己7亩地上的王!

作者:刘子,民间观察派,独立思考者。上海朴人资产合伙人,杭州鼠打猫互动合伙人。个人公号:刘子的自留地。
部分图片由贾瑞明提供。
参考文章:
贾瑞明,《碧山》03期,《自然农人笔记》;
圣甲虫农夫市集,《新农人故事 之老贾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