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雅克：要理解中国，西方需要一场思想解放

中国共产党第十九届中央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于2021年11月8日至11日在北京举行。中央政治局主持会议。新华社记者 谢环驰 摄

【采访/观察者网 凯莉、刘惠 翻译/由冠群】

观察者网：中共十九届六中全会的一个关键是通过“第三份历史决议”, 您已经读过决议全文了，最直观的感受是什么？

马丁·雅克：这项决议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是，始于1949年的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以及中国共产党取得的成就，以任何历史标准来看都是非同寻常的。

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任何其他国家政党都无法作出这样的决议。当然，我认为也没有任何西方政党能做到这一点。现在，你只需读一读这份决议，就会意识到中国共产党有着令人敬畏的历史，而且坦率地说，它是迄今为止全世界最重要的政党。

观察者网：在中共历史上，前两份决议诞生于1945年和1981年。您曾说过，与前两份历史决议比较，新决议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它强调历史的连续性。能否详细阐述一下该如何解读第三份历史决议的现实意义？

马丁·雅克：第一个决议是在1945年作出的。这份决议在事实上确定了毛泽东在党内的领导地位。当时对毛泽东的地位还有一些不同意见，所以这份决议是在分歧中诞生的。

第二个历史性决议是在1981年作出的，也就是在毛泽东逝世5年后。在毛泽东执政后期，党内出现了很多分歧，而1981年作出的这份决议确认并肯定了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

现在，情况不同了。显然，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内有着强有力的地位。这份历史性决议中蕴藏着一种非常强烈的连续性，从邓小平到江泽民、胡锦涛，再到现在。

这种连续性中也有曲折和失误，有好的时期，也有坏的时期。如果从整体上看，决议非常自信地赞扬中共的历史成绩及其对中国发展做出的贡献。我认为，现在中国共产党正表现出这样一种自信，它并不是一直有这种自信，但它现在很自信。为什么？中国共产党的自信是因为它在历史上取得了成就，还因为中共和中国都正处于历史上最好的时期。

观察者网：中国共产党非常重视回顾历史，不断进行反思和批判以实现自我革新。西方政党是否也具有中共的这些特征？

马丁·雅克：不，我认为中国共产党和西方政党实际上有很大的区别，它们是非常不同的政党。它们的背景不同，西方政治的运作方式与中国也大不相同。

中共自1949年以来就一直统治着中国。而西方政党上台后，一般可能会执政一到两个任期，极少数是三个或四个任期，之后它们的执政就结束了。

我认为，中共最鲜明的一个特征就是它具有自我革新能力。一个政党很难一直掌权，它可能会变得倦怠，而中国共产党却一直在不断地进行革新和重塑。

因此，如果它进入了困难时期，比如在毛泽东执政结束后那段时期，中共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革新了自己。随着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中国重新拥抱市场经济，改善与世界的关系等，中国共产党再次焕发了青春。

其中的关键是什么呢？西方执政党即使执政很短时间，也会变得倦怠、停滞不前、迷失方向，甚至会落伍、看不清未来的方向，这种情况在西方很普遍。但中国共产党却能做到以某种方式不断地进行自我革新，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换言之，你很难指责现在中共变得停滞不前了，因为事实正相反，它仍在不断提出各种新观点。

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首先，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社会有很深的根基，很少有其它政党在遇到困难时能像中共那样进行改革。中国共产党对中国社会的了解很深刻，并且对自己与中国社会的关系充满信心。因此，它可以主动地在必要时刻做出某些适当变化，我认为这是一个根本原因。

江苏扬州：党员走进农家小院 宣传全会精神。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其次，中共拥有并展示了强大的政治智慧。它会不时改变路线，因为它具有远见卓识和分析能力。我们必须承认并牢记中国共产党是一个非常有智慧且充满活力的组织。我想不出西方有什么政党能与中共相提并论。

正如我所说，政治制度是不同的。一般来说，一个政党执政一段时期后会变得怠惰，然后另一个政党就取代它执政。这有一定的好处，但实际执行情况却是西方政党体制不会有长远的眼光。中国与中国政府非常与众不同，中共的治理智慧非常活跃、非常接地气，而且它还会未雨绸缪、为长远打算。这是中国共产党的一个显著特点，在这个方面，世界上任何政党都无法与之相比。

观察者网：大多数西方媒体都从权力变化的角度来解读这份决议。你认为西方媒体为何会这样解读？这种解读方式将会对中国产生哪些误判？

马丁·雅克：自特朗普上台后，西方媒体基本上就对中共持有某种全面否定的态度。但是，在2012年还不是这个情况。那时候西方媒体对中国也有负面评论，但还是会公平、客观、开放一些。

特朗普时期，中国不再被西方视为一个机会，而是一大威胁。接着，西方对中国的描述变得越来越负面，把中国说成一个专制国家，对中国发生的事情进行片面解读。

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人在中国政治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这没有争议。但它们只从这个角度对决议进行分析是非常幼稚的，而且也没有对中共的变化进行严肃认真地分析，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特朗普上台后，西方逐渐采取了特朗普的立场，诸如中国基本等同于中共、中共基本等同于中国领导人个人，但实际上是在模糊概念，愚弄公众，西方公众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西方最大的问题，它们缺乏严肃分析的能力。换句话说，它们先入为主地采取了一种谴责的立场，因此对中国有了这些偏见和误判。

观察者网：你曾说过中国是文明的产物而不是民族国家的产物。自十八大以来，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就注重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考虑到我们身处的现实环境，你认为这么做有何文化意义？

**马丁·雅克：**我认为这是西方很难理解中国的一个根本原因。中国的历史文化和西方是如此不同。中国并不是作为一个民族国家诞生的，而是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时期后出现的，它本质上是一种文明。

直到很久以后，它才开始采用民族国家的形式，因为它在19世纪暴露了一些弱点，它必须适应当时欧洲制定的国际规则和体系。每个国家都被要求成为一个民族国家，以便成为该体系的一部分。

现在，中国在某种程度上确实采取了民族国家的一些原则。但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关键，中国从根本上说还是一个文明，它在历史上经历了长期的演变。

北京：“‘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举行。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中国的国家和社会之间有着非常独特的关系，国家的作用、家庭的性质、家国关系等都与西方不同。西方国家基本上都是民族国家，这种状况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

中西方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西方的问题是它一直在统治世界，在世界上处于霸权地位，这种状况持续了200多年的时间。它认为自己的做事方式优于任何其他方式，其他人都应该像它们一样。如果你不模仿它们、学习它们，你就不会成功，这就是西方的思维方式。

因此，这构成了一种巨大的知识障碍，西方在了解中国方面相当迟钝和僵化，因为西方很难不用西方模式和西方中心主义来思考中国。这种状况还将持续很长时间，因为了解中国所需要的思想解放还没有在西方落地发芽。

我认为西方最根本的问题是它没有意识到中国不同于西方。中国是一个文明，这与西方传统不同，这一点不会改变，中国的传统长达几千年，所以西方要去理解中国，要学会与中国相处。

中国不会改变，也不会变成西方。所以西方为什么不接受这个事实，学着与中国共存，生活在一个多样化的世界？毕竟，丰富多彩比单一色调有趣得多。

西方有必要了解中国。从某种程度上讲，中国现在已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很快就会成为第一大经济体。有研究机构已计算出，2035年，中国的经济总量可能是美国的两倍。我相信中国将在世界上变得非常重要，它将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国家。

在这种情况下，西方不得不在事实上、政治上、经济上接受它，我们别无选择。西方越早面对这一事实，就对世界和西方越有利，因为西方可以学着适应这个不再由自己主宰世界的局面。

这就是历史的走向，历史就是这样发展的。为了适应未来的生活，西方别无选择，只能学会与中国共存、了解中国。在此方面，西方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在2016年左右这一进程就停止了。从那时起，西方在对华问题上，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政治上都出现了严重的倒退。

观察者网：你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特色到底是什么？这一特色对发展马克思主义和全球社会主义运动有何价值？

马丁·雅克：我认为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础是认识到中国与世界大不相同。中国要想成功，就必须找到自己独特的发展道路。这条道路与以前的任何道路都不相同。

例如，中国与苏联的情况非常不同，它显然与西方也有很大的不同。中国找到了一条非常独特的发展道路和一种非常独特的体制，成功实现了中国的巨大转变。

这有什么启示？中国共产党是如何实现这一伟大成就的？它的思维方式是什么样？我认为有两方面值得思考。第一个是中国共产党是仿照着1917年十月革命后的苏联共产党成立的，毛泽东的伟大成就之一就是将马克思主义本土化和中国化，将马克思理论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因为马克思主义诞生于德国和英国这样的欧洲国家，所以马克思主义想要在其他地方成功就必须与当地实际相结合。

我认为中国共产党的伟大成就之一是创造了一种非常独特的马克思主义模式，这种模式适合中国国情，可以说是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

例如，毛泽东认为农民（而非无产阶级）可以是而且必须是伟大的革命力量。这与当时主流的马克思主义是格格不入的，最后历史证明毛泽东对了。这是中共能取得国内战争胜利以及其它许多胜利的关键。

很明显，要想成功地在中国社会扎根，就必须以中国的方式。中国共产党从更广泛的中国文化和意识形态资源中汲取养分，马克思主义可以引领中国发展到一定程度，但中国需要的显然不止这些。

第二，一件有趣的事情是，从邓小平开始，中共就更注重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的养分，并对古代的圣人抱有更正面的态度。最著名的是孔子、孟子和其他奠定并发展了中国社会和文化的优秀人物，国家观念、道德观念和家庭观念在中国社会根深蒂固。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共产党已经找到了与中国传统思维模式和谐共生的方法。中共与中国文明之间建立了更密切的关系，这确实加强了中国共产党的地位，特别是在过去40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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