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经：从人口、资源，看阿富汗的另一面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陈经】

8月11日，一位在喀布尔的华商在观网发表了《我在阿富汗经商20年，这是我看到的一些情况》，介绍在当地的直接观察，很有价值，当时作者并不看好塔利班的攻势。

但仅仅四天后，即8月15日，喀布尔就被塔利班占领，让整个国际社会都有些错愕。阿富汗政权更迭，1975年西贡时刻再现。不仅是当地华商判断出错，拜登都出了大丑。

在7月8日的记者会上，由于错信情报部门的评估，拜登还信誓旦旦地认为，“30万对7.5万，优势在我，阿富汗不会丢！你不会看见直升机从美国大使馆屋顶拉人”。

美军撤出，塔利班重新活跃，地盘大增，这一点外界都有普遍预期。但如今各地政府军望风而降，几天就让塔利班得了天下，确实有些离奇，这也太快了。只能说阿富汗这个地方，情况复杂，有些邪门，不好分析。

笔者之前并不了解阿富汗情况，只是感觉“投降”是一个关键，人心是决定性因素，政府军见到塔利班就投降，其它因素就都不重要了。但也没想到几天就结束了，连美国人都没撤完，一群人在机场仓皇逃离。

除了“塔利班光速占领喀布尔”这事出人意料之外，人们因为受新闻效应误导，整体上对阿富汗都有极大误解。

阿富汗的另类生存与政权切换模式

我们看新闻会觉得阿富汗充满战乱，常有恐袭，死亡率高，非常危险，是与文明世界脱节的危邦、乱邦。同样感觉的，还有伊拉克、叙利亚。

2001年，也就是美军入侵阿富汗这年，阿富汗人口是2160万。到2021年撤军，是美军历史上最长的战争，长达20年。2020年，阿富汗人口是3892万，增长了80.2%。阿富汗在上世纪80年代确实人口减少了一些，但90年代以后就一直是高速增长。

事实上伊拉克也是如此，2001年人口2420万，2020年4022万，增长了66.2%。恐怖袭击新闻无数，美军2003年入侵后战乱消息频频，但人口一直保持增长趋势。

叙利亚2001年人口1676万，2020年1750万，期间的高点是2010年，人口2136万。此后确实因为战乱从高点下跌约400万，其中大部分是难民，仅土耳其就接收了361万难民，还有不少去了欧洲。当然，后来有不少难民又重新回到叙利亚。

这些人口统计或者不够精准，但趋势是明显的。从人口数量变化来看，近年来叙利亚战乱是最严重的，两边阵营摆出重兵，成团对决的感觉最猛。俄罗斯也来参一脚，再加上一个到处为祸的“伊斯兰国”。多地反复拉锯战，城镇夷为平地，几百万民众跑出去成为难民。

而阿富汗在上世纪80年代，成为美苏争夺的最前沿，美国组织给枪给炮，抗苏斗争烈度不小，所以难民人数也不在少数。

阿富汗和伊拉克，在美军进入以后，双方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战斗模式。当地反美武装，不会聚集成团，硬刚美军绝对优势火力，而是坚决搞起了游击战。后来甚至连游击也算不上了，对美军只有一些骚扰性质的小袭击。因此，美军在阿富汗伤亡并不大，20年一共死亡2400多人，远小于越战死亡56000多人的规模，美国政府在这方面的政治压力不大。

伊拉克、阿富汗两地，主要是“治安战”的概念，有基本的官方政权组织。美军内部也干脆挣钱拉倒，士气低落不知为何而战，主要精力用于巧立名目捞钱，毕竟2万亿美元油水还是很丰厚的。军方利益集团对此没有太大意见，但美国财力受不了这么狠地折腾，只好撤了。

美军减小风险的厌战行为，对于阿富汗倒也算是个好事。可以合理推测，阿富汗和伊拉克当地民众，日子肯定是清苦的，但并没有“活不下去”的感觉。当然也有恐袭、爆炸、武装交火等危险因素，但时间长了也麻木了，轮到谁算倒霉。所以大规模难民潮也没有出现。

阿富汗在2007-2011年遭遇的恐袭较多，2011年是高峰，恐袭2872次，死亡9171人。20年来死于恐袭的人口约10万，人口增长了1700万。所以，可以推测，阿富汗这20年来，并不是无法忍受的战乱，而是有低标准的稳定。

从中国与阿富汗、伊拉克等国的贸易数字也能一定程度印证这一说法。中国与阿富汗的双边贸易额增长率是可观的，虽然绝对数字5-6亿美元还不是太高，但已经延续不少年了，有一些成熟套路。一些中国商人到阿富汗寻找商机已经有些年头，在喀布尔就有一个“中国城”，很受当地民众欢迎，塔利班接管后，还特别询问有啥需求。

据说阿富汗市面上80%的商品来自中国，实际影响力比单纯的贸易金额体现得更大。这也合乎情理，民众生活需求最大的日常商品是中国的优势领域。

同样的，伊拉克更是中国重要的贸易伙伴，卖给中国不少石油，2020年双边贸易高达300亿美元，中国在伊拉克投资也已高达几百亿美元。如果在“商贸圈”里的人，会对阿富汗、伊拉克的情况有更准确地认识，不会被“天天有恐袭”的印象影响了判断。

近年来，还出现了新的变化。最极端的“伊斯兰国”（ISIS）自2014年暴起后，在伊拉克、叙利亚、阿富汗等地折腾了几年，2017年起逐渐覆灭走向沉寂。阿富汗的主要战争，可能是“塔利班大战伊斯兰国”。

“伊斯兰国”想把阿富汗作为分基地，2015年在阿富汗西北部占了不小地盘，成立所谓的“呼罗珊省”。塔利班如临大敌，与之恶斗数年，2018年8月宣布将对手消灭。这个过程中，塔利班的军事实力增长极大，缴获了不少先进武器。这也是塔利班夺取政权的关键战斗，多年来的士气和所谓“群众基础”的积累，才能再次崛起。

2019年，美国退意明显，塔利班的“运气”来了，通过几次袭击，适时表现出最强战力。此时，阿富汗政府军内部出现了类似前苏联解体时的“群体共识”：这个政权，不如投降拉倒。在塔利班的进军过程中，政府军普遍采取投降模式，更像是一种集体协商，而非“见势不妙投降保命”，根本没有值得一提的战斗。

因为极端腐败，阿富汗政府被政府军抛弃。这个美军扶持的傀儡政权，在20年时间内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无能，阿富汗上上下下都失望透顶。

艾娜克铜矿区的阿富汗公共保护部队在巡逻。（图源：Franz J Marty）

在经济模式方面，现代经济的力量顽强地渗透进阿富汗。对外部来说，阿富汗的矿业已经有一定价值了，战乱程度还算可以接受，能够做成生意，全国各地发展出大大小小数百个“矿区”。

一份阿富汗政府报告显示，政府只控制16个省的281个矿区，12个省的148个矿区则由当地军阀控制，塔利班控制了分布在26个省的其余280个矿区。2020年，塔利班从采矿部门获利约4.64亿美元。

阿富汗的锂矿、稀土、铜矿都相当有潜力，有一些新闻分析，资源储备可能比巴基斯坦还要强。如果安全模式有保障，恐怕有出人意料的大项目，让阿富汗经济发展得到强助，而中国会是最重要支持力量。

那么，阿富汗的和平，乃至中亚、西亚等一带一路西线方向的和平，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局面？笔者也试图从历史宏观角度进行分析，各地具体情况虽然难以了解，亦希望能从原理上有所助益。

“博弈论和平”

阿富汗发生的事，见微知著，倒是验证了笔者一直有的观察：未来是信息化社会，基于博弈论的和平是常态，战争越来越少、烈度降低。

上世纪80年代起在联合国主导下，“和平发展”的理念横扫全球，各国艺术家纷纷高歌和平万岁、抨击战争。80年代有苏联侵阿战争、中越边境战争、英阿马岛战争、阿以战争、两伊战争、海湾战争，多场战争规模都不小。从数量来看，进入90年代，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大幅减少，主要是国家分裂导致的战争。

当时的和平说法多少有些“原教旨主义”，战争恶魔不好，人类要和平，要不分种族亲如兄弟。现在回头看，这种和平理念是理想主义的，或者说是交往不多、信息不足带来的美好幻想。

总体来说，在互联网大规模兴起前，全球有种“天真和平”的感觉。各国人民是好的，有问题也是政权不好，于是有了“制度论”，似乎是制度决定了国家的好坏。民主制度最好，或等价地声称“最不坏”，对这个结论很有信心。

在这个大和平图景中，一些极端宗教势力搞起了恐怖主义，成为人人喊打的全球共同敌人。由于“9·11”戏剧性的轰动场面，反而促进了全球主要力量的和平团结。

2018年12月底，澳大利亚经济与和平研究所发布的年度恐怖主义形势报告《2018年全球恐怖主义指数》显示，2017年和2018年的全球恐怖主义形势相比最严峻的2014年有了大幅好转。伊拉克、阿富汗的恐怖袭击次数都大幅减少。关键因素是，“伊斯兰国”在2017年遭遇重大挫败，这个世界上造成人员死亡最多的恐怖组织在2017年造成的人员死亡比2016年下降52%。

当地时间8月17日傍晚，塔利班在位于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政府媒体中心举行了记者会。

这次塔利班重回喀布尔，目前来看塔利班领导人放出了不少温和的信息，大赦前政府官员，声称要尊重妇女权益，邀请各国来帮助建设等等。有人说，这是“塔基亚”，装的。但也许装久了会变真的，也可能很快暴露，到那时也就没有生存空间。

反恐事业进展不错，但另一头，人类的和平理念也在大变，告别了“天真和平”时代。随着全球化与互联网不断向深层发展，人们的美好幻想被打破。更关键的是，有人发现可以利用互联网平台挑拨生事。人们仿佛从天真的状态中觉醒，联合国与艺术家的和平宣传似乎变得苍白。国家之间、国家内部，族群问题不断涌现。不是制度冲突，而是族群利益冲突。

信息社会，更是让人类族群社会的丑陋暴露出来。互相好感越来越低，破坏友好的事例借媒体平台广为传播，还有别有用心的操纵、污蔑、造谣。但好在信息社会除了对骂，也有助于常识流通，互相的思想了解更深、更真实。人类不搞理想主义和平，但也不再为了什么理念开火对拼。骂了就算了，不会打起来，博弈论和平。

对阿富汗，也可以用这个原理。塔利班和阿富汗民众再落后，信息社会的渗透趋势不会变，肯定会加入博弈论和平，政府军早早投降就是好的迹象。即便是内部军阀，恐怕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和塔利班打个你死我活。大家可以相互博弈，商量怎么分地盘。商量不出办法，就温和地打几下，感觉势头出来就早早投降，或者放弃进攻。

塔利班领导的阿富汗，迎来了和平加入国际社会的契机。以中国为首的国际和平力量，已经表态会给机会。希望阿富汗能作出理性的选择。

中亚、西亚，以及“一带一路”西线的众多发展中国家，心中早已有所感。此次阿富汗的戏剧性政权交接，更是令人豁然开朗，明白人类社会的未来方向。以中国西部为高地的亚欧大陆腹心地带，迎来了历史性的发展机会，焕然一新的未来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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