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菁：高质量发展阶段城市的死与生

根据中央定位，从“十三五”到“十四五”，是中国经济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的关键时期。这对我们的城市建设发展提出了什么新要求？

经济学没有规范的标准区分什么是高速度，什么是高质量，这些都是形象的比喻。为了界定这两个概念，我们把经济发展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资本增长阶段，企业要盖厂房，政府要修桥，家庭要买房；第二个阶段是运营型增长阶段，企业要卖产品，要盈利，政府要收过桥费，家庭要有就业，有收入。

我定义的高速度就是第一个增长阶段。你必须要有资本，才能高速度。如果没钱，增长就是愿景，是废话。印度为什么不能像中国一样高速度？它倒是想，可没钱啊，有钱谁都会高速度。中国靠土地金融，靠卖地解决了第一个阶段最大的问题——资本，所以我们很短时间就大体完成了第一个阶段重资产积累阶段。

高质量是第二个阶段，是运营阶段，你得要赚钱。第一阶段你发展快，但那是借钱发展。你能借到钱，是因为别人相信你第二阶段能赚钱。就像工厂一样，你盖完厂房，买完机器，不意味着工作就结束了，运营阶段能不能赚钱，才决定你的发展是否完成。你不能指着一大堆设备说我阔了。

城市也是一样，你靠卖地的钱去修路、修桥，基础设施全修起来了，这只是第一步。高质量看的是城市赚了多少钱，征的税是否养得起这些设施，是否能支撑后继的服务。你借钱把学校建起来了，但养老师的钱不能再去借了，不但不能借钱，还得把当年建学校的钱还了。这时你就必须得挣钱了，这就需要税收。

高质量对政府而言，就是税收。

高质量阶段比的不是谁能快速建设，而是比谁能持久盈利，比谁赚钱多。中国高速度阶段为什么发展快？因为我们特别能借钱，多昂贵、多豪华的设施我们都能建起来。但建设时花的钱越多，进入高质量阶段，你的压力就越大。比如你结婚时就借了一大笔钱，买一个大HOUSE，一下子就形成了很多资产。但后面你要开始还钱、还贷，你的房子多大、多豪华，你还贷的负担就有多重。

中国就像一个结婚时买了大房子的家庭，第一阶段高速发展很爽，但进入到第二个阶段，高质量发展，就不能这样了。高速度阶段的成功，可能会成为高质量阶段的问题。

我们一定要清楚，高速度阶段花的钱不是我们已经挣到的，而是向未来借的。如果你建设的道路、桥梁、管线、学校、医院和美国的水平一样，你运营阶段却没有挣人家那么多钱，怎么办？都得破产。这就是高质量阶段遇到的问题。

我们过去的城市规划理念，成功解答了第一步高速发展阶段的问题，但第二步高质量阶段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因为规划的理念、目标、方法都和高速度阶段不同。

高速度阶段可以有很多城市成功，但高质量阶段可能就剩下几个城市。这个阶段的城市竞争之惨烈，远超我们的想象。看一下汽车、手机、电器这些企业的竞争，大体上就可以看到未来城市的竞争。在高质量阶段会有很多城市破产。

对于地方政府而言，未来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让你的城市成为那个失败的城市。对于个人，一定不能选在一个失败的城市。

底特律废弃的汽车厂 图：中国日报

这是全世界通行的规律。美国也是高速度发展过来的，它现在遇到的问题，很大程度上就是能不能持续赚钱的问题。为什么在美国等等发达国家，很多城市都关门了、倒闭了？当年这些城市都是很发达的地方，你看美国的铁锈带，很多都是高速发展阶段的明星城市。为什么那么牛的城市，到了高质量阶段都不行了？规划师必须分析这些城市的死与生，它们是城市规划的宝贵“病例”。我们现在的城市规划做得还远远不够。

你看美国，为什么增长速度会降下来？为什么各级政府都负债累累？因为它当年建的道路、地铁等基础设施开始折旧，开始还利息，如果税收不能相应增加，你就覆盖不了支出，就必须负债。而在民主社会，加税是非常招选民讨厌的。所以美国的基础设施越来越破，这不是因为美国人傻，当年美国那些城市都阔过，都牛过。家家都有院子，都有绿地，城市建得又大又散。现在要维持基础设施，成本降不下来，想改回紧凑发展，走TOD公交优先，根本回不去了。

美国现在以债养债，雪球越滚越大，这就是典型的庞氏骗局。美国经济学家发明了MMT（现代货币理论）这样的学说，试图证明美国可以违反万有引力持续运行，这些都是痴人说梦。

美国就是中国过河时摸的石头。

城市规划不能一开始就按照委托方的需要，怎么豪华怎么来。因为你所有的大火车站、大机场、大体育场的折旧，全部都要算到政府支出里头。一旦这些设施挣不到足够的钱，就会像美国那些城市走向破产。

你看今天英国、美国很多活下来的城市，它的基础设施，比如火车站、机场都特小。我在英国、法国坐火车，有的车站根本没有候车大厅，都在站台等着，自己的火车来了就上去。哪里像我们的高铁站，有空调、有座位，左一个安检，右一个查验。这些都是成本啊。我到英国卡迪夫，那是妥妥的国际机场，结果我们最晚一班到达，到了以后，工作人员就说你们赶快走吧。我们一出去，灯也关了，空调也关了，门也关了。为什么啊？省钱啊。

我们这些经历过中国城市高速发展的规划师，很看不上英国的城市，感觉到它们不像中国的城市那么豪华，不像我们到处都是绿化。但时间长了之后你会发现，英国的城市变化特别小，十年前去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它不老，不旧，就跟人的年龄一样，冻龄了。我现在才知道，这才是真本事。

我们国家现在城市变得很快，几年过去就认不出来了。但在那些光鲜的新区背后，却是快速凋敝的老区。这些老区和英国的城市比，其实一点都不老，但破旧得非常快。三十年不到，二十年左右，就会变得非常旧了。

城市如果要运转，你的收入就一定要覆盖支出。都说英国的管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其实城市维护也是最好的。人家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这个也收费，那个也收费，街道上能省就省。这不是人家穷，人家是要把钱给省下来。高质量阶段，省钱是一种本领。

城市规划在高质量阶段不是无足轻重的，实际上很多规划在一开始就决定了城市能不能省钱。随着人口和其他经济要素流动性的增加，未来全世界的城市都是要比谁收益最大、成本最低。竞争失败的城市就会出局。城市出局，国家也就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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