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美玉起诉饶毅败诉，背后隐藏着一位“争议药神”_风闻

雷达财经出品 文|李亦辉 编|深海

12月14日，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驳回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学术所长耿美玉的名誉道歉诉讼请求，认为正当的学术争议和批评应当允许。此前在2019年11月底，著名生物学家、首都医科大学校长饶毅，质疑耿美玉团队发明的阿兹海默病药物“甘露特钠胶囊”（九期一，代号GV-971）相关署名论文，“不造假是不可能的”。随后，饶毅被耿美玉告上法庭。

前不久，GV-971被纳入医药目录，但外界对GV-971的质疑并未终止。

耿美玉所在的上海药物研究所，外界也不陌生。非典期间该所表示“洁尔阴”具有抗SARS冠状病毒作用，去年疫情爆发之初，又抛出“双黄连口服液可抑制新型冠状病毒”的文章，深陷舆论漩涡。

而这一切背后，还隐藏着一位“争议药神”。

作为GV-971研究背后的支持者，上海绿谷制药有限公司（下称“绿谷制药”）创始人吕松涛靠保健品起家，并包装成抗癌神药。而被其公司大力宣传的多位康复典型，服药后魂归黄泉，吕松涛本人多次被媒体质疑，其创业三度失败。

此后，吕松涛再度创业，选择了与中科院上海药研所深度绑定，目前公司规模已超往昔。

GV-971效果遭饶毅质疑引发诉讼

阿尔茨海默症（AD）俗称“老年痴呆”症，自被发现100多年来，辉瑞、罗氏、礼来、默沙东及强生等全球顶尖药企纷纷折戟这一领域。

根据美国药品研究与制造商协会发布的报告，目前仅有6种阿尔茨海默病药物被FDA批准上市。报告称，所有这些药物都只是对症治疗，没有一种能够阻止或者延缓AD病情的进展。

因此自2003年美金刚上市之后，FDA仅在2014年批准了复方多奈哌齐+美金刚的组合疗法，再未批准阿尔茨海默病新药上市。

在整个业内充斥着悲观、失望的氛围中，2018年，美国辉瑞公司甚至宣布放弃对AD的研究。但鉴于AD发病机制的不确定性和药物开发的重要性，各国依然投入重金对其研发。

国内参与研发者也不少，包括东阳光药、绿叶制药、齐鲁制药等企业。根据火石创造数据库，截至2020年2月27日，全国共有阿尔茨海默病药物相关临床试验77项。

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耿美玉团队是其中最为知名的一支。

根据“八点健闻”的文章，1997年，耿美玉从东京大学留学回国，在中国海洋大学海洋药物研究所建立了独立的课题组，开始AD药物研究。

该团队发现，经常食用海藻的人中阿尔茨海默症的发病率相对较低，于是他们从海藻中提取了一种新型的海洋寡糖类分子，这种有效成分能抑制肠道中的某些细菌。而这些细菌会导致神经退化和大脑炎症，从而导致老年痴呆。

实验也证明提取物对阿尔茨海默病有效，GV-971是课题组当年获得的第一个抗AD的活性分子，“九期一”因此得名。

此后的2003-2013年期间，耿美玉团队发表了12篇与GV-971相关的论文，其中7篇论文是针对GV-971的原创研究论文，另外5篇则是评论或相关论文。

到了2019年9月，耿美玉团队联合绿谷制药科研团队在内的26人在《细胞研究》杂志上发表了题为《甘露特纳（GV-971）重塑肠道菌群，抑制肠道细菌氨基酸型神经炎症，从而抑制阿尔茨海默病进展》的文章。

文章认为，AD发病机制与肠道菌群失调存在潜在连接。具体而言，肠道菌群组成的改变导致苯丙氨酸/异亮氨酸浓度升高，从而刺激促炎性T（Thl免疫细胞）的分化和增殖，进一步导致AD相关的神经炎症。

其中还提到，GV-971在中国进行的3期临床试验中已证明是可持续、稳健改善患者认知功能的药物，可抑制肠道菌群失调和相关的苯丙氨酸/异亮氨酸积聚，控制神经炎症并改善认知障碍。

蹊跷的是，这篇关键论文并未引述团队之前发布的12篇文章。身为《细胞研究》编委会成员的饶毅注意到这一点，他在期刊发表简讯，提出两点关切。

其一，饶毅认为同一团队就同一分子撰写的论文既未支持也未批判其十年间的科研成果，未曾引用此前其发表过的任何论文，明显不符合常理。

其二，耿美玉此前论文都指出GV-971有助于缓解阿尔茨海默氏病，但具体的作用和靶标不同。饶毅表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种药物有这么多的靶点可以治疗或缓解同一种疾病。”

对于上述两点质疑，耿美玉团队回应称，之前的12篇相关论文与2019 年发表的论文之间的相关性并不强；一种药物有多个靶点通路来实现治疗效果十分常见，比如二甲双胍。

科技部后续也就此事发布调查结论，称耿美玉的5篇论文存在“未发现有造假，少量图片误用”。

值得一提的是，饶毅曾在两个微信群内称，“这篇文章，不造假是不可能的。”这被耿美玉认为是侵害名誉权的行为，使自己的社会评价降低，遂提起诉讼并要求对方连续15日登报道歉。

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法院给出的最新判决是，对阿尔茨海默症治疗的研究，应当允许正当的学术争议和批评，法律不应当加以限制和干涉。耿美玉的请求没有得到法院支持。

2019年11月，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GV-971有条件上市，要求申请人上市后继续进行药理机制方面的研究和长期安全性有效性研究，完善寡糖的分析方法，按时提交有关试验数据。

然而，质疑之声并没有消失。一些观察人士认为，国外医药巨头投入超过六千亿美元，却迎来320多个临床研究药物宣告失败的情况下，国内的GV-971在上市前仅投入了30亿元，从而成为17年来第一个面世的老年痴呆症新药，只能称为奇迹。

而且，GV-971面世本身的疑点也很多。除了团队学术不端的争议之外，疑问还指向GV-971的Ⅲ期临床试验周期过短、效果评估依据不充分、药物作用机理阐释不明、试验只有一项、疗效曲线突变诡异等方面。

例如科普作家方舟子表示，阿尔茨海默病发展缓慢，一种试图治疗它的药物是否对其有效，需要长期服用、观察才能确定。国际上做阿尔茨海默病新药三期临床试验通常要让试验对象服药长达四、五年，而“九期一”的三期临床试验居然只做了9个月（36周）就认定有效。

据了解 ，目前GV-971正在国际Ⅲ期临床试验中，其计划在2024年完成这些全球临床试验，然后将在2025年将该药物提交给美国FDA和欧洲药品管理局。

2021年12月3日，2021版国家医保目录公布，GV-971首次被纳入。目前来看，尽管进了医保，围绕它的疑问暂时还未得到充分解答。

GV-971背后推手吕松涛饱受争议

将GV-971推向市场的关键人物是绿谷集团的吕松涛。回顾绿谷的创业史，吕松涛是站在一个又一个“神药”背后的商人。

上世纪90十年代的致富浪潮中，安徽省淮北县人吕松涛从攀枝花钢铁厂“下海”，南下珠海淘金。

在珠海，吕松涛首先盘下了一家大排档，做起了餐饮生意。

一次，在与几个人客人谈论国际形势时，一位客人吃惊于吕松涛的见解，在得知对方怀揣东北大学哲学硕士文凭时，得出“小吕不是一般人”的结论。

透过这位客人，吕松涛将拿经营权换来的10万元，投资到一笔地产项目上，让这笔钱半年之内增值7倍。随后松涛在房地产业和股市频频出手，很快让个人资产增值了10倍、20倍。

据吕松涛回忆，自己随后与珠海一位朋友合资成立了一家公司，并于1994年将公司迁往上海。雷达财经调查发现，吕松涛口中的朋友为老乡史玉柱，合资成立的公司为上海巨人集团。

1996年，史玉柱位于珠海的巨人大厦出事，导致上海的巨人资金链突然断裂。吕松涛也受波及，当年年底时他负债8800万，手上只有5万元现金。沉重的债务压力一度让吕松涛“想一死了之”。

低谷之际，他接触到了南怀瑾的《易经杂说》，这里面的圣贤智慧、对中医的描述，让他深受启发，也指明了他接下来的创业方向，那就是他手中的“中华灵芝宝”代理权。

“中华灵芝宝”的发明人是陈金生。按照绿谷方面的介绍，陈金生发现了灵芝提取物对体外癌细胞端粒酶活性能起破坏作用。

另据绿谷集团资料，1997年2月，上海医科大学中西医结合研究所完成的“中华灵芝宝”动物实验证实：该药物具有抑瘤作用、保护免疫功能和放化疗减毒增效作用。

同年7月，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所完成“‘中华灵芝宝’对多种培养人癌细胞生长的作用”的课题。结论证实该药物对多种白血病和人体实体癌细胞具有明显的抑制作用，并呈现较好的量效关系。

上海药物研究所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在此后的20多年里与吕松涛紧密合作。但该所为大众熟知的，还是其后来在非典疫情期间，发表《洁尔阴洗液在抗 SARS 方面的研究成果》而引发关注；以及新冠疫情初期，和武汉病毒所联合研究发现“双黄连口服液可抑制新型冠状病毒”，导致相关产品脱销。

而为了获取“中华灵芝宝”生产批文，吕松涛控制的两家公司上海巨人集团和明德制药厂，先后两次向时任陕西省卫生厅药政处处长赵斯安行贿。随后，上海巨人集团后更名为上海绿谷集团，陕西明德制药厂成为绿谷下属的西安绿谷制药公司。

此后，“中华灵芝宝”被绿谷包装为抗癌“神药”：对肺癌细胞株抑杀率93.3%；对白血病细胞株抑杀率为94.6%；对胃癌细胞株抑杀率95.7%；对结肠癌细胞株抑杀率94.1%等等。

吕松涛还首创了“会议营销”模式，以高价出售“中华灵芝宝”。这种营销取得巨大效果，不到一年时间，“中华灵芝宝”的销售额就超过4亿元，盈利超过1亿元。据绿谷集团发布的数据，到了1997年，绿谷灵芝系列产品月销售额一度突破1000万元。

但媒体的质疑声音一直存在。报道披露，检察官刘运毅为了给母亲治疗癌症，花了6万多元购买“中华灵芝宝”，刘母邵泽兰成为“中华灵芝宝”的广告宣传人物。结果宣传两个月不到，刘母去世。

西安市八府庄小学教师张茜花也是中华灵芝宝宣传人物，宣传称其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后服用中华灵芝宝，非常见效，然而距离宣传刚满两月，张茜花即因肺癌去世。

随着媒体质疑声四起和吕松涛到处新上项目，绿谷集团迅速进入赔钱境地，吕松涛人生第二次跌入谷底。

2000年，吕松涛开始了第三次创业，由绿谷集团和上海药物研究所共同组建的绿谷制药也在这一年成立。

与此同时，吕松涛事业中的两个“贵人”丁健和耿美玉也依次登场，前者时任中科院上海药物研究所的研究员（现任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大学药学院院长）。在1999年2月发表的《中华灵芝宝及其主要成分对鼠肝脏脂质过氧化的影响》一文中，丁健等人称“中华灵芝宝”具有抗氧化作用，这对预防衰老、抗癌、防癌等有积极的作用。

这为吕松涛此后再次包装“中华灵芝宝”、以及转“药准字”，加上了一道科学背书。

由于彼时相关部门在整治中药保健品市场后推出新规，2002年后“健字号”产品批文全部作废，2004年1月1日起退出市场。

面对政策上的变化，“中华灵芝宝”要想继续卖下去，只能将“卫药健字号”转批为“国药准字号”。报道称，吕松涛花了大约1.5万元，就从西安药监局买到了一个“国药准字B”批文。

有了新批文，“中华灵芝宝”摇身一变成了抗肿瘤药品“双灵固本散”，继续维持暴利。吕松涛的“贵人”丁健于2002年至2020年出任绿谷制药董事一职。

第三次出发，吕松涛操盘更加熟练，他开发出直销模式快速建立起销售网络；宣传上也更加夸张，将尚未谋面的南怀瑾印在产品宣传册上，称南怀瑾吃了绿谷的保健品，并赞叹效果特别好。

至2006年底，“双灵固本散”被列入国家级《违法药品广告公告》的次数高达800多次，创下国内药品违法广告之最。与此同时，绿谷制药的员工已扩张到9000人，销售额一年突破20亿。

2007年4月28日，当时的国家药监局以“临床实验资料存在不真实问题, 该品种广告宣传内容超出已批准的功能主治范围”为由，注销了双灵固本散的国药准字批号。

在此之后，绿谷试图以所谓的第三代抗癌产品“绿谷灵芝宝”复制以前的奇迹。

2008年1月，央视对绿谷集团进行了起底。央视报道指出，从1996年开始，上海绿谷集团先后推出了三代所谓的抗癌产品，分别是中华灵芝宝、双灵固本散和绿谷灵芝宝。这三代产品的虚假广告宣传如出一辙，都宣称具有突出的抗癌效果。

据央视报道，药监部门查实，在绿谷集团一系列的抗癌产品广告中，引用了大量的科研机构、权威医院、专家学者、受益患者等对先后三代产品的所谓抗癌效果进行宣传。给产品编织了"全球首个灵芝类抗癌药品"、“我国第一大抗癌中药”、“入选《联合国采购目录》惟一抗癌中药”、“进入美国FDA临床认证首个中国新药"等美丽光环。正是通过这些诱人的宣传，吸引了大量的癌症患者购买中华灵芝宝、双灵固本散和绿谷灵芝宝，把这些产品作为自己的救命稻草。上海市药监局将绿谷集团涉嫌严重违法的广告移交上海工商部门立案查处。

随后，数百家媒体聚焦绿谷，全国各相关主管部门开始对绿谷严查。吕松涛第三次创业降至冰点，整个公司人去楼空，一个相当规模的公司又一次归零。

“2008年公司轰然倒塌，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冲击。这两年像割肉一样，把我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空剩一副白骨。随着公司业务一项项的倒塌，逼得我不得不放下，几乎被剥夺到残忍的程度。”吕松涛曾回忆。

2008年11月，吕松涛去美国“避运”，并进行深刻反思。至当年12月初，吕松涛称自己突然“顿悟”，决定认真做好中医药。

建立在GV-971之上的生意

抱紧中科院上海药物研究所这块金子招牌，吕松涛不愁没有翻身机会。2009年春节回国后，他立即重整人马，开启了第四次创业历程。

这时的吕松涛，早已不是当年大排档里打探发财消息的小老板，资源、人脉、格局自然更胜一筹，他宣称只做“人类最期盼的药”。

已在上海药物研究所所长位置上待了3年多丁健，于2009年12月入选中国工程院院士，他把正在研发中的GV-971推荐给了吕松涛。

这项研究还曾经推荐给了一家国企，但对方认为不靠谱拒绝了。吕松涛接受了，他与耿美玉进行了长谈后向对方说，“我不懂药理，但我懂你”。

《解放日报》的一篇报道显示，2009年，绿谷制药与中科院上海药物所签订GV-971全球开发许可合同，总金额达数千万美元。

而据《半岛日报》发布的报道，起初获得“GV-971”全球实施许可选择权的是美国Sinova公司，作价高达8100万美元（合同额）。

2019年4月26日，绿谷制药出资30万美元，收购Sinova Pharmaceuticals,Inc.2.86%股权，收购完成后绿谷制药持有Sinova 公司100%股权。后者为注册在英属维尔京群岛的离岸公司，主要从事GV-971原创新药全球市场的开发及销售。

在国内市场，吕松涛则直接通过绿谷制药获得“GV-971”的国内独占许可实施。

天眼查显示，绿谷制药由绿谷集团持有84%股权，其余16%由耿美玉控制，耿美玉亦曾在该公司任职。通过这样的股权设置，GV-971的市场开发与销售落入了吕松涛和耿美玉两人的囊中。

绿谷制药股东名单中虽没有院士丁健的身影，但早在2016年，上海药物研究所8018.95万元的价格转让了上海海和药物研究开发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海和药物”）的19.51%股权给绿谷集团；随后，丁健又分别以1元的价格受让了绿谷集团持有的19.51%股权和西藏南江持有的20.49%股权。

据海和药物《发行人及保荐机构关于第二轮问询函回复意见》则披露，丁健曾担任绿谷制药的副董事长。

丁健、耿美玉长期供职的上海药物研究所，也早已走通一条科研成果转化之路，目前对外投资3家企业，直接控制6家企业，间接持股17家企业。媒体曾报道，2015年全年，该所共有15项新药研发成果成功转让，合同总额达到8亿元，超过前5年成果转化的总额。

但这条线上，最赚钱的或是与绿谷集团合资开办的绿谷制药（上海药物研究所于2018年退出）。据此前报道，GV-971上市后十分受欢迎，第一批产品在上市10天后，各地药房已卖断货；上市23天后，就取得1.79亿元的销售业绩。

12月3日，绿谷制药发布微信称，《国家基本医疗保险、工伤保险和生育保险药品目录（2021年）》公布，GV-971被首次纳入目录，价格由原每盒895元降至296元，按每月4盒计算，患者用药费用将由原每月自费3580元，降至1184元。

据经济观察报报道，在医保谈判成功后，绿谷制药制定的2022年“GV-971”销售额目标是8亿元。

前述报道还显示称，医保谈判团队中的董事长秘书、前董事长秘书及医学总监三人被裁员。

对于绿谷集团和GV-971的后续发展，雷达财经将继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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