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基层为什么需要持枪自卫？_风闻

文 | 黄三思

前两天笔者写了美国基诺沙少年枪杀无罪案的梳理，之前笔者说要借本案讨论一些美国社会背后的问题，不过在上一篇文章发出后看到一些读者的疑问，觉得有必要分析一下。所以就先暂时按下之前的计划，后面再写。今天先从中美两国视角差异的角度出发，剖析一下这个案件中两种对立观点的差异原因。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叶公（好龙的那个）对孔子说，我们那有儿子举报爹偷羊，这儿子非常正直；而孔子说，我们那儿子和爹互相包庇，这也很正直。

孔子和叶公的两个观点，读者们自己愿意支持哪个都无所谓，因为今天我们不需要讨论对错。提起这个故事的原因，是想说明同样一件事，在AB两个地方的评价完全不同这种现象，是存在的。

而这种观点的差异，也导致了里腾豪斯案判决在许多人眼里的公平性：有的人觉得这非常正义，有的人觉得这非常不正义。

以上篇文章的评论区为例，为什么有读者会认为里滕豪斯是想趁着未成年过杀人的瘾？

因为在我国，未成年人犯罪会减刑，而合法自卫，尤其是使用致命武力合法自卫的情况极其罕见，相当于体验到就是赚到（否则为什么叫”过瘾“呢？）。这种里腾豪斯沾了未成年的光，占到了超级大便宜的错觉，就是用A国视角评价B国事件导致的。

然而实际上，如果里腾豪斯被当作成年人，他才算占了便宜；其次，他干的事情在美国，每年都有不少人合理合法的干过。

首先，美国没有未成年人优待法，大部分州满10～12岁就负完全刑事责任，里腾豪斯的年龄在任何一个州都享受不了未成年人优待，事实上，如果他当时已经成年，麻烦会小非常多：成年人持枪在哪都合法，检方对他的指控直接少一条。

其次，开枪自卫在美国压根不稀奇。美国50个州里，28个允许人原地自卫：不管是在家、在公司还是在公共场合，也不管是否可以通过跑路来规避风险（其中弗蒙特州没有明确立法，但其州最高法院在法律实践中遵循无需撤退原则）。15个允许人在没有办法安全跑路的前提下使用致命武力；7个有城堡法，允许人在家、公司或车内时武力自卫；0个不管谁先动手还手就算互殴。

 

进一步的，同样的视角问题也存在于对里腾豪斯动机上的质询。

比如里腾豪斯带枪”跨州“去帮忙的动机，放在我国很难理解，因为我国没有美国那样的基层社会环境，我国大城市没有贫民窟，也不靠房产税提供本地公共预算，所以周围邻居过得好不好，对个人影响不大。

但是在美国，除了纽约、洛杉矶一类超大城市，大多数人口数万或者十来万的小城市里，社区互助邻里守望是一项普遍存在的长期传统，所有人都会关心本地以及周围社区的环境。为什么社区环境这么重要？这是由于美国独特的联邦-州体系。

在美国，不仅州政府与联邦政府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上下级关系，州政府与其下级地区的市(City)、镇(town)、县(County)也没有领导-被领导的关系。作为这种自由的代价，这些下级地区每年收入大约只有三分之一来自于州与联邦拨款（州政府为主，极少量联邦拨款）；剩下的大头部分，都来自本地税收。

故此，一个地区的基建、医疗、教育、治安支出的大头，都需要自己掏钱。这就意味着有钱的市镇什么都好，没钱的市镇什么都不好。这种区别在大城市非常明显：**有的时候只需要开车十分钟，就可以从一个治安优良道路整洁环境优美的街区进入另一个路边商店要么闭门歇业，要么都装着铁栅栏，路面坑坑洼洼残破不堪的混乱街区。**最直观的例子可以参见洛杉矶市比弗利山庄区和开车十分钟路程的克伦肖区。

所以，哪怕是从最市侩，最俗的经济角度来说，关心本地与周围社区也是必须的：**混乱的社区治安会使得本地房价下跌，房价下跌的话本地房产税收入自然下降，进一步影响本地教育、治安水平，形成越乱越跌，越跌越乱的恶性循环。**所以大家都乐于\被迫参与社区事务，干涉任何会导致本社区房价水平与商业环境恶化的事情，热心程度比较高的（通常是出于竞选动机）还会主动参与到一定距离之外其他社区的事情里。

而里腾豪斯去基诺沙虽然是跨州，但问题是他家就在边境上，离基诺沙不过20英里距离；他的好朋友一家住在基诺沙，他本人还在基诺沙市有个救生员的兼职，这种情况下参与基诺沙市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从好的角度来说，属于热心公益，帮助社区。往不那么高尚的角度来说，属于为以后申请学校\竞选等刷社区服务小时、参与集体活动露露脸认识一下同龄人，都是在美国环境下非常合理且完全可以理解的动机。

事实上，美国内部也存在着这种两种视角的矛盾：如果说在中小城镇与乡村地区，邻里守望和关心社区非常有意义的话，居住在大学城或超大城市的民主党支持者们对此就漠不关心了。

对于大学城来说，整个城镇的居民几乎都是某一个大学的教授、职工与学生，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差区域可言，大学带来的中产阶级化（gentrification）也足够把所有交不起房产税的穷人挤出这片区域。同时，只要大学没有倒闭，本地在治安等方面的投入就不会缺乏。故此，邻里守望这种事情对于大学城这种地方纯属多余。

同样的，超大城市的高人口密度与高人口流动性，使得邻里守望的价值完全消失了：高密度与高流动性使得人际关系原子化，社区关系陌生化，大城市的租客们并不在意自身所处社区的前景如何，也不在意自己邻居的处境如何。

甚至于，大城市治安恶劣的差区压根影响不到好区：**因为大城市高昂的房价与高附加值产业，使得好区能够获得的税收足以支持超高的治安、教育投入，完全不需要担心差区的混乱传递到本地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长期生活在这些大型城市的第二代、第三代居民，也对邻里守望这种在本地毫无作用的遥远习俗非常陌生。

换言之，这就是我们在开头所说的，同样是偷羊，在A地的正义是举报，在B地的正义是互相包庇。谈不上哪个是”真正的“正义，但是大家都觉得自己非常有道理。

所以，当基诺沙这个小城市出了里腾豪斯案后，以大学城与大城市居民为典型的民主党支持者们对此非常难以接受：持枪、无限自卫权都是上个世纪的遗留物了，这不现代！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理解非裔美国人的所受到的系统性歧视与处境，反而顺应民粹主义者的鼓动，选择成为压迫他们的系统的一部分？

而对为里腾豪斯叫好，通过各种方式声援他的共和党支持者们，也都觉得自己才占住了道理：持枪是我国长期以来的传统，不爽不要玩；帮助邻居也是我国长期以来的价值观，不关心社区的人都是不配居住在社区里的自私鬼；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没有吃枪子的觉悟，就别跟人动手动脚的，啥事都要等老爷来做主的话，哪里还会有什么美国！

两者的观点有什么错吗？从美国人自身来看都谈不上，对于城市居民来说，关心邻居、持枪的潜在成本远远大于收益；对于乡村与中小城市居民来说则相反。同样的，将生活中可能发生的问题交给专业人士（AKA政府机构）来解决，对于城市居民来说也是收益大于成本，中小城市与乡村成本大于收益的事情。然而，就是这种两个群体的观点都有现实支撑的情况下，整个国家的群体割裂已经大到无法弥合。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国城市居民与美国大城市居民们的观点差异程度，要远远小于美国大城市居民们与他们中小城镇、乡村地区同胞们的观点差异程度，全球化带来的这种观念分野，着实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情。同样，这也给我们带来足够的警示。如沉思录之前不少作者讨论过的，全球化催化的城乡二元对立，对美国是危机，对我国未来同样也可能是危机，作为一个14亿人口的国家，如何遏制这种对立，抚平鸿沟，则是我们在发展中需要真正回答的问题。

下回我们再继续按原计划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