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淘气包艾米尔》——要把经典名著从冒牌翻译家手中解救出来，是很不容易的_风闻

作者：高锋 曾任中国驻瑞典、塞尔维亚和黑山和驻巴布亚新几内亚使馆参赞，中国驻哥德堡总领事。

1983年夏天，我大女儿7岁了。当时我在驻瑞典使馆工作，想给孩子送个生日礼物。这孩子从小喜欢看书。我决定把安徒生大奖获得者阿·林格伦（Astrid Lindgren）的《淘气包艾米尔》三步曲中的第一个故事翻译出来，送给她当生日礼物。

我之所以选中这本书，与我的好朋友林西莉（Cecilia Lindquist）的推荐是分不开的。她当时在一个瑞典中学教中文，需要点汉语录音资料，为瑞典学生当听力练习。作为交换，她夫妇把这个艾米尔故事录了下来，让我们练习听力，这样我开始接触国际儿童文学大师林格伦的作品。

刚开始，这个录音我听起来很费劲，后来一面查字典，一面看书，一面听录音，就对这个故事入了迷。我为作者塑造的艾米尔的英雄形象所激动，所感动，所折服。艾米尔像许多调皮的孩子一样，本性善良、勇敢，只是因为生性好动，无意中搞了不少“恶作剧”，才为村里人所不容，后来他冒着生命危险在大风雪中救出一个长工，成了人人赞扬的小英雄。

12月下旬我把翻译好的故事寄给孩子后，顺便给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也寄了一份。同年冬天，我完成了在使馆的工作，结束了四年任期，奉调回国。

1984年春，我与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联系。主管徐编辑热情地说：“我们正要找你，这本书很好，希望你把后面两个故事翻译出来后，再来和我们商量出版问题。”她还说：“你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你的文笔特别适于翻译儿童文学。”她不知道，我翻译这个故事时所经历的艰难，更不知道我的文笔是怎样练出来的。

翻译之难

《淘气包艾米尔》是世界儿童文学大师林格伦，人称“白鸽女王”王冠上的一颗明珠，不仅在思想上创造了一个高峰，在语言创作上达到了一个新顶点，而且具有深厚的乡土气息。翻译这本国际名著，就像攀登一座高山，让我时时感到巨大的压力和艰辛。

我为搞清作者的意图和每个字句的准确含意，真是竭尽全力。有许多情节，我反复考虑过不知多少遍。有时还读给女儿听，征求这个小读者的意见。那个坏事做绝的管事掉进了艾米尔为捉野狼挖的陷阱里。面对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艾米尔说他捉到一只似狼似人的动物。这里该翻译成“狼人”，还是“人狼”，我有些拿不准。我女儿深思了一会儿后说：“应该是‘人狼’，因为她更像一只凶恶的狼！”在翻译中经常听取儿童的意见是使译文为少年读者喜欢并且看得懂的好办法。

书中描写的斯毛兰省山区人民的艰苦环境，使我想起沂蒙山老家和我在那里渡过的童年。当时没有打字机，更没有电脑，我每改一遍，我夫人就抄一遍，直到大家筋疲力尽，完全满意为止。白天我去部里上班，吃晚饭后就全家总动员，翻译艾米尔。不知道共用了多少个夜晚，多少个星期天，直到1984年秋天才完成了全书翻译工作。这时我就像登上高山之巅，通读全书，才感受到作品之美。1984年年底出版后，我还多次阅读它、欣赏它，就像对待一件奇珍异宝，反复观赏并努力体会它的内在美。这本书后来被出版社列入安徒生奖获得者作品选，很受欢迎，并多次再版。

翻译一本瑞典名著，是我早年在瑞典上学时候的梦想，十多年后才实现。

拜会“鸽子女王”

1985年春天，我陪体改委代表团去瑞典访问时，负责接待我们的工业部司长安排我去拜会林格伦（Astrid Lindgren）大师。我把翻译好的《淘气包艾米尔》送给大师，她非常高兴，说艾米尔的故事是以她爸爸小时候的经历为素材的。人们常常喜欢老实孩子，对淘气孩子则讨厌，其实这类孩子思想活跃，往往更有创造力，更能干大事。她亲自给我煮咖啡，还拿出她的一些新书送我。听说我准备翻译她的安徒生大奖获奖作《拉思米斯流浪记》，就答应为我写前言。随后她与我合影，陪同来的瑞典工业部司长也想与作家合影，作家当然也满足了他的愿望。出来后司长说，林格伦太有名了，能和她一起合影对瑞典人也是很大的荣誉，这对中国人自然更是如此。

1985年春天，笔者拜会了林格伦大师。

这是她第一次与中国译者合影。

《淘气包艾米尔》后来受到了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委员马悦然教授的好评。

我上学时曾多次去斯德哥尔摩大学听马悦然教授的讲座，在使馆工作后多次与马教授相会。2014年春，我向他介绍了我的翻译工作。

继续翻译

1986年，我翻译了林格伦的安徒生大奖获奖作——《孤儿、流浪汉与强盗——拉思米斯历险记》。作者1959年因这本书出版被授予安徒生大奖，从而成为获得这个儿童文学国际最高大奖（又称儿童文学的诺贝尔奖）的第一位瑞典作家。我翻译好后马上去找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该社领导却以“我们不能只出版一个作者的书”为由拒绝出版。徐编也爱莫能助，但她把我翻译的一个艾米尔短篇《当伊达也想搞恶作剧的时候》转到了《中国少年》，使之1986年获得出版。她还帮助我出版了瑞典著名儿童文学作品《私人侦探斯文唐》。经过几次反复，《孤儿、流浪汉和强盗——拉思米斯历险记》这本巨著两年后才在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

1987年6月27日林格伦大师亲笔来信，欢迎笔者夫妇去她家做客。

我第三次去瑞典使馆工作时，林格伦再次会见了我。听到《孤儿、流浪汉与强盗——拉思米斯历险记》在中国出版的曲折过程，她在中文译本上欣然题词：“亲爱的高，感谢你翻译了这本书。”这次她与我们夫妇二人合影。这个合影同1985年合影一样，是发表出来的大师与中国译者的唯一的留影纪念。 

鸽子女王-1988年春，安徒生大奖获得者、瑞典儿童文学大师格伦和译者夫妇合影。

小英雄变成小无赖

2000年我从瑞典回国后，开始继续研究社民党问题，同时，我想继续翻译林格伦的书。这时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已经购买了林格伦书的版权。帮助他们买到版权的李先生宣称，瑞方只同意由他做翻译，从而获得了林格伦著作翻译的垄断权。

那天我给徐编打电话时，李先生也在出版社。他接过话筒后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他刚重新翻译了《淘气包埃米尔》，还顺便纠正了我的两个错误。我就问他：“什么错误？”他说：“就是你说的那个市政委员会主席，应该是社区委员会主席；而那个孤老院的管事，应该翻译为女领班。”我听了大吃一惊。

作者在书中说，由于艾米尔生性好动，搞了不少恶作剧，村里人就想赶他出国，但妈妈却认为这个孩子将来肯定会有出息，会当上市政委员会主席，也就是市长之类的大人物。而李先生要把书中15次讲过的这个职务翻译成“社区委员会主席”这样一个瑞典当时根本不存在，而现在也微不足道的职务。书中主要反面人物，就是孤老院的管事，作者说她为人粗暴贪婪，专门欺负孤苦老人。我把这个恶魔翻成“坏管事”，而李先生却硬把这个贪婪专横的女光棍翻译成“女领班”！听到他顽固地坚持己见，我就挂断了电话。

退休后我拿到了李的译本，才发现他译文中错误之多，大大超出了人们想象。仅举几个例子：艾米尔发誓不喝酒，书中说他当上市长后果然滴酒不沾，而李先生却说艾发誓不喝“烈性酒”，一下就把艾米尔的戒酒誓言变成了欺世盗名之举。林格伦笔下的小英雄被他变成了小无赖。

作者说，那个绰号为“麻雀”的盗贼在艾米尔帮助下被抓住后，“斯毛兰省的所有偷盗活动都绝迹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见原著96页)。李先生却说：“从此人们在赫尔特弗雷德或者其它地方再也没有见到过麻雀，斯莫兰的一切偷盗活动也绝迹了。啊，啊，不能这样说，可能还有。”李先生竟然公开向作者叫板，要纠正作者，这哪里还是什么翻译！

在林格伦名著《狮心兄弟》里，索菲娅是反对邻国暴君的人民运动领导人。当一个十岁的儿童向她鞠躬致敬时，她对他点点头。但李先生却把“索菲娅点点头”翻译成“索菲娅行屈膝礼”（见李书32页），他竟然让索费娅这个最高领导人向一小男孩卑躬屈膝！

李先生在其译作中还把“地球”翻成“土星”，把“猪肠子”改成“猪蹄子”，把“姥爷”翻成“爷爷”，把“姑姑”当“叔叔”，把“大松树”翻成“小苍蝇”，把“小马驹”说成“小白鸟”，把“站着”翻成“坐着”，把“闹剧”变成“悲剧”，等等，错误之多，不胜枚举。

维护大师声誉

我不忍心看到林格伦作品在中国受到如此歪曲，就去找中国少儿出版社。他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担心纠错对出版社声誉带来的影响，就不想纠正。我只好把此事向瑞典驻华大使和文化参赞反映，他们也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把此事报告主管文化交流的瑞典协会。协会把这个问题委托给斯德哥尔摩大学中文系主任，让他组织瑞典汉学家共同审查。谁也没想这个罗教授会与李有私交，他竟然把李先生叫到瑞典与他共谋对策。之后，罗教授悄悄地给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写信说，李先生的译文没有问题，“仅有些语法和时态上的错误”。虽然罗先生中文不很地道，但他肯定知道把“地球”翻译成“土星”，把“点点头”翻成“行屈膝礼”，既不是语法问题，也不是时态问题。罗先生这样昧着良心为李打包票，显然不是出于私人友情，而是出于私人利益。

看到这样的结果，我就把李的翻译错误告诉了林格伦的版权代理。她告诉笔者，瑞方从来没有指定过任何人当林格伦书籍或作品的翻译。听了我的介绍后，她就向斯德哥尔摩大学中文系的一个中国教师进行咨询。他看过李的译文后，也认为“问题严重，不改不行”。但当她问是否需要重新翻时，他却没有做出肯定的回答。瑞典王储已经给李授奖，老师作为瑞典公民就想给王室留点面子。在版权代理要求下，出版社被迫对李的译文偷偷地进行了修补。可惜，这位老师“没来得及仔细看”，结果就漏掉了很多，有些甚至是很严重的错误。

这个老师当时不知道罗教授已经为李先生的译文打了包票。但他给林格伦代理提出的处理建议，准确无误地戳穿了罗教授的弥天大谎，使这个瑞典中文权威在中国丢尽了脸。罗教授一向睚眦必报，这个老师为此丢掉了他在大学中文系教书的工作。

我就把李先生的严重错误写了出来，交《翻译界》等知名网站发表。后来安徒生国际大奖获得者、北欧文学专家石琴娥教授在她的《从荷马史诗到挪威的森林》收录了我的《信达雅是真假翻译的试金石》，以示对我维护国际大师林格伦声誉的支持。

在维护林格伦大师声誉的努力中，能得到国内北欧文学权威的支持，真令人高兴。

但是李先生对我的公开批评从来没有做出正面回应，而出版社则继续大力推售李的伪劣作品。围绕着《淘气包艾米尔》和林格伦大师的其他名著发生的故事告诉人们，要把一些国际名著从冒牌翻译家手中解救出来，是很不容易的，可能需要一场长期而艰苦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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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 高锋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