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枪交给我，我给你25美元”_风闻

　　今天，我们来讲讲柬埔寨的猫和柬埔寨的保护工作。先说猫。

　　中南半岛西南部的柬埔寨，南部临泰国湾，来自海洋的热带季风，为东南亚次大陆带来丰沛的雨水，滋养出繁盛的热带丛林。超过国土一半面积的森林植被，哺育了万千生灵。

　　虎作为顶级掠食者，漫步于葱郁的树影之中，常常游过雨季涨水后的河流。丰茂的植物孕育了许多猎物，这里是它富饶的王国。

　　然而有一天，枪声击碎了这一切，美丽的外衣使它们成为了猎人的首选。这种强大而威严的生灵，最终在丛林中销声匿迹（印支虎于2016 年在柬埔寨宣布功能性灭绝（WWF，2016））。

　　柬埔寨最后一只印支虎“Map” 图源网络

　　虎灭绝之后，豹填补了最大食肉动物的生态位，却也成为了猎人的又一目标。（在柬埔寨东部的Srepok野生动物保护区，2009-2014年间，由于广泛的狩猎，印支豹的数量减少了72%，现在正面临全国灭绝的威胁（Rostro-García，2018））。

　　除了虎豹之外，大型猫科动物和其他动物都难逃厄运，比如云豹、金猫。似乎没有谁能逃过猎人的枪口。

　　柬埔寨的印支豹 图源网络

　　位于柬埔寨西南部的豆蔻山脉，是一个国际公认的生物多样性热点，它是东南亚大陆最大、生物多样性最高和经济最不发达的低地落叶林之一。

　　它曾经拥有丰富的大型哺乳动物种群，包括虎、豹、亚洲黑熊、马来熊、爪哇犀牛、印度野牛、绿孔雀和其他大中型动物。

　　2000年豆蔻山脉的一次生物多样性调查显示，占地面积仅有柬埔寨6%的豆蔻山脉，却有着整个柬埔寨一半已知的留鸟、爬行动物、两栖动物和柬埔寨的大部分大型哺乳动物（Daltry，2000）。

　　暹罗鳄，已被IUCN列为“极危” 图源网络

　　1960年代，独立后不久的柬埔寨内部冲突反复，这给野生动物带来了巨大的隐患。在1970-1990的国内冲突期间，大量枪支遗落民间，平民获得了高效的狩猎武器。

　　战争结束后返回家园的难民失去了生计，因此更加依赖狩猎。1990年代后期，外国人的涌入进一步催发了野生动物贸易，大型猫科动物的皮毛最受觊觎。

　　在柬埔寨，云豹也没能躲过狩猎 图源网络

　　科学家在豆蔻山脉的农村社区进行调研发现，超过80%的家庭有狩猎行为，超过90%的家庭会捕鱼。猎人采用各种方式，捕获了至少38种不同的哺乳动物、鸟类和爬行动物。

　　除了狩猎，野生动物也严重丧失了大量栖息地。

　　1990年代，木材贸易快速发展，大片森林被许可给私营木材公司，遭到大量砍伐。2001-2012年间，柬埔寨失去了超过14%的森林覆盖率（Hansen, 2013）。

　　2000年，根据IUCN红色名录的评估，在豆蔻山脉有记录的67种哺乳动物，其中有26种——接近1/3受到威胁，其中最大的威胁来自商业狩猎（Daltry，2000）。

　　柬埔寨豆蔻山脉，红外相机拍到的亚洲金猫 图源《Cambodia Biological Survey Report 2004》

　　于是，保护成了当地野生动物最急迫的需求。

　　至于保护，我们交由田犎老师来讲述，他是我们的成都“豹爱你”线下活动的特邀嘉宾。

　　在一篇他的专访文章里，他被称作“人生拓了三次荒的人”。他曾经是航空工程师、纪录片导演，最终决定投身自然保护，一直到现在。

　　第三次拓荒，是从进入一个保护机构：保护国际（Conservation International,CI）开始的。在保护国际，他了解到一种保护方式叫“协议保护”，并把它介绍到了中国。

　　在保护国际工作期间，他曾深入柬埔寨豆蔻山脉的丛林，做保护工作。

　　他讲述的故事，关于挑战、勇气、热爱，还有其他……

　　田犎分享现场

　　（下文图片除注明外，均来自田犎老师的PPT）

　　大家好，我是田犎。

　　巧巧给我一个命题作文——看见保护中的人。我想给大家讲讲我们在柬埔寨做的一些事，这些故事也涉及到很多工作方法和指导理念。

　　我去的地方叫豆蔻山脉，豆蔻山脉在柬埔寨和泰国交界的地方，有一片巨大区域是柬埔寨非常原始的一片山区，这里生物多样性很高，有很多的物种需要保护。

　　柬埔寨经过了几十年的漫长内战，豆蔻山脉是红色高棉游击队最后的游击区。战争使当地人大量外逃，而战争之后的难民又蜂拥而入，这就导致社会情况变得很复杂。

　　在豆蔻山脉，我们建立了中央卡德蒙保护项目，相当于“租界”，就是这个地方直接交给了国际组织管理。

　　中央卡德蒙保护项目在这里展开

　　在一个国家法治很薄弱的情况下，谁家枪多，谁就可以占好的地。我们的蓝图，就是要建立秩序。

　　我们常常要进雨林，下雨的时候，到处都是水，刚开始我用雨披把自己全副武装，后来发现不管怎么裹也是会湿的，整个雨季都在水里面摸爬滚打。

　　后来，我有了一个助手，叫Polo，是当地的英雄好汉，他跟我相反，要开始工作了，他先拿着桶把自己全部泼湿了，说好开始工作，免得担心哪里湿了，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这个不是最难的。看到这个人身上挂的是什么了吗？

　　当地人身上挂着枪

　　这是战争的工具，大量的武器遗留在民间。虽然已经颁布了法律，任何持枪者都是违法的，但是法律在这里没有效果，所以这是最大的威胁。

　　有枪就不光是可以打猎，人们也有了拥枪自保的能力和愿望，所以人和人之间是充满戒备的。

　　比如说我们要讨论一下土地怎么用，首先考虑的是谁家的枪比较多，这个问题就很棘手。

　　这一间房子就是收缴来的各种枪炮，这里有一个迫击炮，旁边是一箱一箱的冲锋枪，窗台上还放着几个火箭筒。

　　这是一个火箭筒

　　缴获的枪都要交给政府，但Polo有点舍不得，说这是很不容易缴过来的。我说必须交出去，不能留在工作站里。一旦形势稍有变化，来一帮人一脚把门踹开就可以武装一个连。当地的枪支泛滥就到这种地步。

　　后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Polo和我们一起讨论，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我们以25美元一支枪来收枪，冲锋枪、步枪、手枪，不管什么枪只要能把子弹打出去都算。我们就做一件事：你把枪交给我，我给你25美元。

　　我们就缴枪问题展开讨论

　　但是又有一个问题：法律规定私人持枪是违法的，有人把枪交给我，枪哪里来的？他给我的，好，抓起来，这就死循环了，怎么办呢？

　　还好Polo比较聪明，解决了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的呢？就是你把枪扔掉，然后跟我说，我给你25美元。

　　比如你把枪扔到水沟里，我路过的时候说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一看是一支枪，我就报告说某年某月某日谁在河里捡到一支枪，就把这个洗白了。

　　所以那一段时间经常在报告里写到，某棵大树上挂着一支冲锋枪。

　　收缴回来的枪

　　我们当时的重要工作就是缴枪，开大会的时候再把枪交给官员。

　　缴枪的时候还想着拍一张工作照片，有一个哥们看着拍照片多少有点显摆，我按快门一瞬间，他扒拉一下枪栓一颗子弹就飞出去了——都没有验验枪里有没有子弹，这个工作做得太粗糙了！

　　我们做野外工作，经常要过河，过河是比较难的事，得拉着绳子这样趟过去，摩托车只能人扛着过去，确实是重体力活。

　　有一次我们去的时候水小了，结果回来时候水大了过不去了，没有摩托车了，我们就想方设法过去费尽全力搬过来一辆。当时人被困在里面，需要有人去救援。

　　抬着摩托车过河

　　这里有一个小姑娘叫CHANTY，大学毕业以后在这里做志愿者，她自己弄不了摩托车，于是我们搭伴到一个有信号地方打电话去救援，她的鞋不行了，我包里有T恤衫，然后撕成布条系上。

　　最后历经艰险我们走出了这里，我就一直想一个小姑娘家为什么要跑到这里做这个事情？

　　回到工作站后，有一天，我们骑摩托车到高山顶上看风景，她跟我说，我家在东北农业区，没有见过雨林，我每次过来都看看这片雨林，在我的眼里这是最美的柬埔寨。她从志愿者做起，后来留下来成了员工。

　　这时我感觉到，当你内心对这个地方充满热爱的时候，可以让你克服很多困难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CHANTY，热爱可以抵挡许多困难

　　我们在当地的保护工作，慢慢有了成果，有一个暹罗鳄的小种群，生活在一片沼泽地，经过保护从800多条增加到1200多条。

　　我们组织给当地修建学校，修建村民活动中心，大家终于可以有地方坐下来开会了，总体都是在变好。

　　我们修建学校，活动中心，这里慢慢有了社区

　　但是新的挑战不断地冒出来。当地要修一个水电站，在这里进行大规模砍伐烧荒。

　　当时我看到这个景象就觉得，如果不破坏，这就是柬埔寨最大的一个瀑布，但要是修了，就全都毁了。

　　一个瀑布就这样被毁了

　　我气不过，怎么办呢？走，找他们人去。

　　但是当地人觉得很害怕，因为这是总理钦点的项目，又是中国人在做。我说我就是中国人，走吧。然后带着他们去，找到了中国的总承包商。

　　警察拿着冲锋枪冲到工地去，谈清楚这件事，要求他们做几件事：第一是把施工图都拿出来，第二把清库负责人找出来。

　　他们说清库都是交给当地公司的，我说一定要把这个交出来，我们去找这个清库的公司，然后助理把姓名电话交给Polo了。

　　出了办公室，Polo说，知道他给的是谁的电话吗？我说不会是你们总理的吧，他说不是，我说不会是我们的人吧？也不是。其实就是保护区前任的负责人，他自己成立一个公司就开始在这里搞。

　　这个事对我震动很大，前面我们讲因为热爱，到处做保护，但是也有人借此挣点钱。

　　后来，我们让森林警察带着社区巡护队员，拿着地图挨个确定水库的淹没区域，凡超出区域的砍伐，都不属于正常清库，才终于把借水电建设而起的滥砍乱伐给扼制住了。

　　烧荒后的森林

　　所以，换句话说，自然是不需要保护的，保护自然是解决人与环境间的平衡问题。说到底，是解决人的问题。

　　它不是简单的对与错、白与黑，这其中，也充满理想、勇气、热爱、背叛、忠诚……它需要我们持久的探索和努力。

　　忠于自己理想，用自己的行动试图去给这个世界创造一点更美好东西的人就是最棒的。

　　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特别值得给行动者点个赞，比如李大锤这样的。

　　有勇有谋的田犎老师身高一米八，大锤坐在台下静静听着  摄影：洋葱

　　大猫写在后面：

　　豆蔻山脉所面临的问题，可能只是东南亚丛林的一个缩影。这里有地球上最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却也是一个物种悲剧频繁发生的地方。

　　落后的经济模式和观念导致这一地区的森林覆盖和生物多样性都在飞速降低，人类的保护行动可能赶不上物种消失的速度。

　　在中国云南，今天在东南亚发生的一切都曾经上演，而中国虽然已经度过了那段暗黑时刻，进入到全面保护的阶段，但有些物种却已经永远消失，比如老虎和犀牛。

　　在西双版纳德宏拍到的云豹（旧文可戳：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云豹？）

　　在云南的保护工作都困难重重，边境地带的盗猎依然存在，境外的枪支泛滥会影响到中国的野生动物，而要解决问题，则需要扎根社区从当地居民的思想层面去进行改变。

　　田犎老师的保护经历告诉了大家一个最真实的保护场景，你需要去战斗，你需要不断适应环境，你不能墨守陈规，围绕保护的目的你需要不断改变方法。

　　没有永远的坏人，没有绝对的盟友，你必须确定以及坚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你心中还有那片完整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