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无神论史》连载7——第三章 春秋战国时代神人关系的重建_风闻
国际邪教研究-国际邪教研究官方账号-珍爱生命,愿天下无邪!2021-09-19 17:33
编者按:为宣传科学无神论,从9月10日起,我们将连载李申的专著《中国无神论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县人。1969年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获哲学博士学位;2000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转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现任中国无神论学会顾问、国际儒学联合会顾问、中国反邪教协会副会长。
第三章 春秋战国时代神人关系的重建
三,对占星术所谓天道观念的质疑和否定
认为至上神居住在天上,各种天文现象、特别是那些异常的天文现象,都是神随时发布的对人的指示,是古代各个民族发展到一定程度普遍信仰的神祇观念。由此产生了古代最为普遍的巫术:占星术。直到今天,占星术对于社会思想仍然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占星术在我国古代,也是探测神意的重要手段。据《史记·天官书》,则占星术在我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人类诞生的那一时刻:太史公曰:自初生民以来,世主曷尝不歴日月星辰。及至五家、三代,绍而明之。(《史记·天官书》)

据《史记正义》,五家,指黄帝到尧舜的五代帝王。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也就是说,人类从诞生以来,就有占星活动。从黄帝开始,到夏商周,占星术有了重要发展。中国古代占星术所占卜的内容,不仅有天上的天象,也包括地上的各种自然现象: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三光者,阴阳之精,气本在地,而圣人统理之。幽厉以往,尚矣。所见天变,皆国殊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时应。其文图籍禨祥不法。(《史记·天官书》)所谓“幽厉以往”,就是西周幽王、厉王及其以前的时代。“国殊窟穴,家占物怪”,是说占卜者和占卜对象的众多和繁杂。“其文图籍禨祥不法。”是说那时的占卜吉凶祸福,没有规矩,各执一词。
到了春秋战国时代,由于社会动乱,人们探测神意的要求更加强烈,占星术也得到了更大的发展:
天子微,诸侯力政,五伯代兴,更为主命。自是之后,众暴寡,大并小,秦椘吴越,夷狄也,为强伯。田氏篡齐,三家分晋,并为战国,争于攻取。兵革更起,城邑数屠。因以饥馑疾疫焦苦,臣主共忧患,其察禨祥、候星气尤急。(《史记·天官书》)也就是说,春秋战国时代,占星术得到了更大的发展。而且占卜的事情也细碎到“凌杂米盐”(《史记·天官书》)。在这种情况下,春秋战国时代也出现了一些清醒的声音。鲁僖公十六年(-644年),大年初一这一天,五颗陨石降落到宋国。就在这一月,有六只水鸟倒退着飞过宋国的都城。宋襄公咨询到宋国出差的周王室内史叔兴:这是什么预兆?关系着什么吉凶?叔兴回答说,今年鲁国有重大丧事,明年齐国将有动乱。君上您将获得诸侯的拥护,不过时间不长。然而叔兴私下却说: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左传·僖公十六年》)
宋襄公的问和叔兴的回答,是两种天道观念的碰撞。宋襄公的问,是传统的观念,认为这些天变,都是上天预告的吉凶前兆。叔兴的回答,则是当时先进思想家的清醒认识。也就是说,这些思想家认为,所谓的天变,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与人的吉凶祸福没有关系。晋代杜预注《左传》,认为叔兴之所以私下要这样表白,乃是因为“叔兴自以对非其实,恐为有识所讥,故退而告人。”也就是说,叔兴怕他给宋襄公的回答招致“有识者”的嘲笑。之所以怕招致“有识者”的嘲笑,说明当时持有这样观念的人,已经不仅是叔兴一个。鲁昭公十七年冬天,彗星出现在“大辰”以西,光芒直达银河。大辰也叫大火,是二十八宿中的心宿。鲁国大夫申须说,彗星是除旧布新的星。如今在火星那里进行扫除。火被扫出,必然到处分布,诸侯们可能要有火灾了。鲁国另一大夫梓慎表示赞同,并且认为,与大火星相关的几个国家,宋、陈、郑、卫四个国家,可能都要发生火灾。郑国大夫禆灶,也是春秋时代著名的天文学家,对郑国执政的大夫子产说,宋、卫、陈、郑四国将要同时发生火灾,请您把几件镇国的宝玉拿出来让我禳除。子产不给。第二年夏天五月,先是刮起了东北风,越刮越大。几天以后,宋、卫、陈、郑四个国家果然都发生了火灾。郑国禆灶说,不让我用国宝禳祭,郑国还要发生火灾。有人建议把国宝给禆灶。子产仍然不同意。大夫子大叔说,国宝是保护民众的,如果发生火灾,国家就可能灭亡。如果可以挽救危亡,您又何必爱惜那几件玉器呢!子产回答道: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左传》昭公十八年)
天道,指彗星的出现所显示的上天的意志。人道,就是禆灶所用于观测天象的手段。杜预注:“天道难明,虽裨灶犹不足以尽知之。”意思是说,天上的星象离我们非常辽远,禆灶所用的那点观测手段,哪里能够知晓天道。不过是“多言或中”罢了。
因为火灾,郑国子产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首先是谢绝外国新的使者入境,不让已在郑国的使者出境。加强宗庙宫殿等处的巡逻,把祖先的神主牌位集中保管。加强仓库的警卫,把宫女们都集中在火烧不到的地方。让兵士登上城墙,加强保卫等等。停止市场交易。并且把这些措施告诉卫国、宋国,让他们也这样做。只有陈国,不采取措施,所以是最先灭亡的国家。在这件事情上,子产还不能说是一个无神论者。而且他在事后还亲自主持了一次大规模的禳祭活动。但是他对当时天文学家们预测天道行为的质疑,不相信他们的结论,认为他们不可能测到天道,则是对天道观念的质疑,也是影响深远的无神论观念。类似子产质疑天道可信度的,还有齐国著名的政治家晏婴。鲁昭公二十六年(-515年),与齐国相应的天区出现了彗星,齐君要进行禳除。晏婴说,这是没有用处的。天道是无可质疑的,它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再说了,天上出现了彗星,是要消除污秽的。君上您没有污秽的德行,又何必去禳除呢!假如您有污秽的德行,国家就会混乱,禳除也改变不了危亡的命运。齐君听了晏子的话,也就不去禳祭了。
这件事,晏子也不是无神论者。他相信天道,相信天道是上天发出的指示。但是他认为,这是指示虽然是给齐国发出的,但是齐国的命运,决定的因素,是君主的行为,而不是上天的指示。如果人没有错误,上天也不会危害于人。所以他否定传统的禳祭的作用。禳祭,是人与神对抗的一种祭礼。人通过一定的祭祀仪式,来改变神的主意,甚至驱逐某些神祇。原则上,这是近乎巫术性质的祭祀礼仪,也是上古时代“民神杂糅”,神骚扰民、民亵渎神的状况的延续。因此,这种礼仪,在各种礼仪之中,属于一种落后的传统。晏婴否定这种礼仪的作用,是宗教观念的进步,也是无神论观念发展的一个环节。春秋时代反对禳祭的还有很多例子,其中一件是楚昭王、楚惠王反对禳祭。据《左传·鲁哀公六年》,此前楚昭王患病。占卜者说,是黄河神作祟。臣子们要求祭祀黄河神。昭王说,按照礼仪,诸侯只能祭祀自己境内的名山大川,不可以超越。黄河不是我能祭祀的神祇。能够给我降祸的,也只是楚国境内的山川之神。再说,我也没有得罪黄河神,所以用不着进行祭祀。鲁哀公六年(-489年),楚昭王死,惠王继位。就在这一年,“有云如众赤鸟,夹日以飞三日。”周王室的太史说,这是国王要遭受祸灾啊。如果进行禳祭,可以把灾祸转嫁给今尹(丞相)或者司马(将军)。惠王说,自己有了严重的灾祸,转移给丞相和将军,对于国家,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我没有过错,上天不会惩罚我。如果我有过错,为什么要转嫁给别人呢!于是不举行禳祭。

孔子当时评论说,楚昭王是知道大道的啊!他有个好儿子,也是必然的。夏朝的书籍上说啊,当年尧帝严格遵守上天的常规,所以能天下安宁。现在违背这些常规,所以导致了灭亡。又说,自己行为的后果,由自己承当。也就是说,言行都要根据常规就好。
孔子这里说的常规,就是大道。所谓大道,也就是子产、晏子直到楚王讲的那些道理。
这些事件,也印证了司马迁说的,传统的占星术“其文图籍禨祥不法”,所以“孔子论六经,纪异而说不书。至天道命,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也就是说,孔子不相信那些占卜的结果。所以他整理六经,只是记载了那些奇异的事件,但不传述这些事件表现着什么样的吉凶:“其说不书”。也不传授所谓“天道性命”问题。即使传,也不加说明:“虽言不著”。著,说明。
今天我们看到的儒家六经,确实如司马迁所说,其中有关于天象的记载。比如《春秋》,就记载了许多异常天象。但是这些天象是为谁而发?吉凶祸福如何?则没有述说。也有关于占卜天象的一般性论述。比如《尚书·洪范》讲到各种吉凶的前兆。比如吉祥的前兆有五个:时雨、时旸、时燠、时寒、时风,也就是寒热风雨都适时而至。凶险的先兆也有五个:恒雨、恒旸、恒燠、恒寒、恒风,也就是通常说的旱涝等自然灾害。至于这些灾害由何人何事引起?关系何人何事的吉凶祸福?没有具体述说。这就是所谓“虽言不著”。这和孔子不向学生们传授天道,其思想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孔子及其代表的儒家,虽然还不能否定占星术,但是他们不参与、也不相信占星术占得的结果,至少是对这些结果表示存疑。
儒家对待占星术的态度,发展到荀子,就是公开指出,那些异常天象,可以感到奇怪,但是不必害怕。因为这些异常现象,乃是天象的异常,与人间的祸福无关。这是战国时代最为明确、也最为先进的对待占星术的态度。基于这种态度,荀子甚至提出“不求知天”的思想:
唯圣人为不求知天。(《荀子·天论》)而所谓“不求知天”,据唐代杨倞注:“既天道难测,故圣人但修人事,不务役虑于知天也。”也就是不去根据这些异常天象去探测天意。孔子与儒者们对待占星术的这种态度,也是春秋战国时代一系列先进思想家对待占星术态度的理论表现。
四,“从民意见天意”到“神正直而喜德”
《尚书·泰誓》下篇:“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署名孔安国的《尚书传》解释说,这是“言天因民以视听。民所恶者,天诛之。”也就是说,上天分别好坏,实行奖惩,其根据,是民众的眼睛,民众的好恶。民众讨厌的,上天就会给予惩罚。这样,所谓天意,实际上就是民意。或者说,什么是天意,从民意中就可以看到。

《尚书》据说原来有一百余篇,经过秦朝的焚书,许多篇失传了。汉代初年,秦朝原来的一个博士伏生,根据自己的记忆,背出了二十几篇。这二十几篇由于是用当时通行的文字记录,被称为《今文尚书》。汉朝灭亡,到了晋代,有人向朝廷献上新的《尚书》版本,有一百余篇。这个版本由于有孔子的后人孔安国作传,被历代信以为真。然而清代初年,一个叫阎若璩的考证,晋代版本中多出来的几十篇,是后人伪造的。伪造的数十篇中,就有这《泰誓》篇。这些年来,又有人认为,被认为是伪书的那几十篇,并不是伪书。因此,我们上面引述的《泰誓篇》,是不是商末周朝初年的文字,还有争论。因此,要从天意中看民意的思想,究竟出于什么时代,也就不能确定。然而没有争议的是《尚书·皋陶篇》,这一篇是《今文尚书》中的一篇,因此不被认为是伪书。该篇也有这样的文字: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因此,从民意见天意的思想,可说是《尚书》中的一个重要思想,也是中国传统宗教的重要思想。这个思想,在春秋战国时代被进一步发扬光大。
鲁庄子三十二年,虢国有神降临。虢君让主管祭祀的官员祭祀该神,并请求神赐与土地。参与祭祀的史嚚评论说:虢国要灭亡了:
史嚚曰:“虢其亡乎!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虢多凉徳,其何土之能得!(《左传·庄公三十二年》)所谓“吾闻之”,也就是说,这样的话,是当时许多人都知道的。意思是说,神的降福还是降祸,“依人而行”,这至少是当时比较先进的人们所普遍持有的观念。“凉”,杜预注:“薄也”。也就是说,虢君没有多少可以称道的德行。明白地说,就是德行不好。一个德行不好的国君还求神降福,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国君,是一定要导致亡国的。虢国降神的事也传到了周王那里。周王派内史过到虢国了解情况。内史过了解到虢君请求神祇赐与土地的事,回来向惠王汇报说:“虢必亡矣!虐而听于神。”(《左传·庄公三十二年》)内史过不是虢国的臣子,所以直率地说虢君“虐”,即残暴、失德。认为有这样的德行还要求神降福,是一定要灭亡的。周王室的内史,虢国的史官,意见一致地认为,神是聪明正直而且专一的,它的降福、降祸,其根据是人的行为。一个有德行的人,一定能够得到神的降福;一个无德、失德甚至违背道德的人,就不会得到神降的福,甚至可能受到神惩罚。这样的思想,是一般认为出现于商末周初的“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