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无神论史》连载5——第二章 春秋战国时代神祇的盛衰兴废_风闻
国际邪教研究-国际邪教研究官方账号-珍爱生命,愿天下无邪!2021-09-14 22:55
**编者按:**为宣传科学无神论,从9月10日起,我们将连载李申的专著《中国无神论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县人。1969年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获哲学博士学位;2000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转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现任中国无神论学会顾问、国际儒学联合会顾问、中国反邪教协会副会长。

第二章 春秋战国时代神祇的盛衰兴废
八、鬼神的“神”与“不神”墨子批评儒者还有一项内容,是说儒者认为“鬼神不神”: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悦,此足以丧天下。(《墨子·公孟子》)并且进一步说明道,从桀纣以来的昏君,都认为鬼神不神。但那些圣帝明王,都认为鬼神是“神”的:
自桀纣以下,皆以鬼神为不神。明不能为祸福,执无祥不祥,是以政乱而国危也。(《墨子·公孟子》)

但是,自古圣帝明王,都认为鬼神是神的:
墨子曰:古者圣王,皆以鬼神为神,明而为祸福。执有祥不祥,是以政治而国安也。(《墨子·公孟子》)
墨子在这里不仅批评儒家和桀纣一样,“以鬼为不神”,而且说明了什么是鬼神之“神”,那就是“能为祸福”。
墨子举出鬼神之神的例子有:
宋文君在世时,有个臣子叫观辜的,有一次负责祭祀厉鬼。被祭祀的鬼神依托巫者质问他,用于祭祀的珪璧为什么分量不够?酒品食品为什么不干净?用于祭祀的牲畜为什么不肥硕?这是君主的意思呢,还是您的意思?观辜说,君主年龄幼小,他懂得什么,这是我的意思。于是巫者举起木杖,当场就把观辜打死在祭坛之上。在墨子看来,这是鬼神立即实行赏罚的“神”的事件。
第二件事。齐国当时有两个人,一个叫王里国,另一个叫中里徼。二人发生诉讼,三年不能决断。齐国君主就让他们和一只羊,在神面前发誓,并诵读自己的理由。王里国读完,没有事情。中里徼诵读还没有完,羊就跳起,用角把他撞死在神坛前。在墨子看来,这就是鬼神“能为祸福”的验证。
较早于墨子,老子也讨论过鬼神“神”还是“不神”的问题。《老子》第六十章: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
因此,当时所谓鬼神的“神”,就是说,鬼神能够立即给人祸福。给人祸福的重要表现,就是“伤人”。因为给人幸福,往往不是立竿见影,马上兑现的事。但让人遭祸,则往往是立即兑现。所以历史上传说的鬼神给人祸福的事,往往是灾祸居多。而墨子所列举的,也都是鬼神立即就让人遭祸的事。

鬼神这样的功能,直到现在,仍然是民间常有的传言,也是不少有神论者动员民众信仰鬼神的说辞。然而以孔子为代表的当时的儒者,在他们的言论中,比如《论语》、《孟子》等著作中,确实没有相信这类“神” 事的记载,他们甚至不讨论这样的问题。因此,这类传言,也当属于孔子所不语的“怪力乱神”之列。墨子对儒家的批评,是符合事实的。这个事实,也是儒家否定传统鬼神观念的重要方面,是他们无神论思想的重要表现。
鬼神之中,最大的神,自然是天。天给人祸福的途径,当时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天命,多见于《尚书》等文献记载,乃是一种古老的信仰。所谓天命,主要有三类:一是王朝和君主的兴亡死生;二是普通人的寿命和重要祸福事件。比如孔子弟子颜回早夭,司马牛患重病。当然,也包括一个人寿命的长短,一生的贫富状况。在孔子以及当时的儒者们看来,这都是由天决定的。所谓“死生由命,富贵在天”,是孔门都承认的格言,并且流传后世,影响广远。
第三种是天道,就是那些很快、甚至立即就给人祸福的事件,如同墨子所说的鬼神显示其“神”的事件。而所谓天道,又主要是通过天象来显示的祸福的先兆。天道事件,是春秋战国时代从君主到民间的普遍信仰。比如鲁昭公十七年冬天,天上出现了彗星,天文学家们都预测,可能要发生火灾。果然时过不久,宋、卫、陈、郑四个诸侯国都发生了火灾。鲁昭公二十六年,齐国也出现了彗星。齐国君主企图进行禳除。大夫晏婴说,天道的意思是不可改变的,禳除是不可能的。而且彗星是扫除污秽的,如果您没有污秽的行为,就不要害怕。

这种类似鬼神之“神”的、立即能给人以祸福的天道,孔子却不用它教导自己的学生:“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也就是说,孔子不对学生讲天道的问题。孔子以后,孟子、荀子等,如同他们对待“上帝”观念一样,也很少谈论天道问题。不仅如此,在《荀子》中,对于那些奇异天象所预示的吉凶祸福,甚至进行明确的批判:
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闇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
夫星之坠,木之鸣,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畏之非也。(《荀子·天论》)
日食、月食,还有怪星,比如彗星,都是所谓天道中的重大事件。春秋时代的几次重要天道事件,多是由于彗星、也就是怪星的出现。然而在荀子看来,这些现象,与人事,是没有关系的,所以可以不必理睬。
荀子的思想,可说是对孔子不向学生讲天道问题的进一步发挥。
在荀子看来,真正可怕的不是这些天道事件,而是“人妖”。所谓人妖,就是“楛耕伤稼,耘耨失薉。政险失民,田稼薉恶。籴贵民饥,道路有死人。”或者“政令不明,举错不时,本事不理。”还有“礼义不修,内外无别,男女淫乱,则父子相疑,上下乖离,寇难并至。”(《荀子·天论》)这才是真正可怕的。这些所谓人妖,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政治腐败,道德败坏,社会动乱,生产荒废。至于天上的那些事件,都是可以不加理会的。
由于对待天道的这种态度,墨子不仅批评儒家“以鬼神为不神”,还有“以天为不明”。所谓“以天为不明”,指的当是孔子的不讲天道,儒家对于天道事件的不重视。这个批评是正确的,然而这也正是儒家在这些问题上进步的地方。
当然,儒家也不是完全不讲天道问题。但是他们讲的天道,不是这种由奇异天象所显示的某种吉凶先兆,而是那些经常出现的、现在称之为自然规律的东西。比如孔子说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孟子和荀子所说的“诚者天之道”(《中庸》《孟子·离娄上》)。荀子进一步解释了天之道的诚:
天不言而人推髙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荀子·不苟》)
因此,所谓至诚的天道,就是天不言,但是非常准确的四时交替,昼夜代换。在孔子以及春秋战国时代的儒者们看来,这是最值得效法、也最应该效法的东西。那就是人的言行,也应该是至诚的。并且认为,只有这种至诚的态度,才能感动别人,感动鬼神,把国家治理好:“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中庸》)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说,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是走在了时代的前头。
当然,从孔子到荀子,都没有、也不会否认至上神的存在。比如荀子,他仍然认为天,是“大神”(见《荀子·王制》)。他主张祭祀的五类神祇,天排在第一位。但是他们不认为,天,还有其他神祇,会立竿见影地给人以即时的祸福,而是给人提供一个稳定的环境,就像人间的英明君主给他的人民一个清明的政治环境一样。至于个人的贫富寿夭,幸福与否,那要靠个人的努力去争取,至少是主要靠自己去争取,因为儒家仍然坚信“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虽然如此,从孔子到荀子,不相信鬼神能够即时给人祸福,也不相信天道能够给人即时祸福,在当时有关神祇作用的问题上,乃是最为进步的无神论观念。
九、抛弃无德的神祇和创造有德的神祇
原始宗教的神祇,都是没有道德观念的。不仅中国上古时代如此,其他民族的上古时代,也是如此。由于人们后来赋予了神以道德观念,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人们创造了道德的神,直到如今,那些有神论者还振振有词地说,是神给了人类以道德。有神论的这种说法,是完全不符合事实的。

原始神祇不讲道德,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道德,其典型,就是古希腊奥林卑斯山上诸神的行为。古希腊如此,中国上古时代也是如此。《山海经》中那些山河湖海之神,没有道德观念,因为它们都是兽,或者是变形的兽和半人半兽。即使那些人形的神,或称人神,也没有道德观念。比如黄帝和蚩尤的战争,原因是什么?《山海经》没有说。把蚩尤描述为坏人,是后来的事。而且战国时代,蚩尤还是齐国祭祀的“兵主”。刘邦建立汉朝,仍然把蚩尤作为战神加以祭祀。因此,这场战争,很可能就像特洛伊战争那样,并没有道德上的是非,这也符合原始社会的状况。那时候人间的战争,也没有是非可言。甚至在中国,直到战国时代,战争也少有是非可言。
还有共工和颛顼争帝的事,也没有是非和道德观念,只是争夺帝位而已。
但是后来,人们开始塑造出有德的君主,也塑造出有德的上帝。
首先是帝尧和帝舜。尧,“克明俊德”(《尚书·尧典》),舜“玄德升闻”(《尚书·舜典》)。尧舜,成为中国历史上有代表性的圣帝明王。他们以后,夏商周的开国君主,如大禹、商汤、周文王、武王等,也都是不仅有武功,而且有文德,成为道德的典范。
随着地上圣帝明王道德水平的提高,神界也逐渐被赋予道德的属性。首先是上帝,现存《尚书》中标明是商代的文献中,就已经出现了天或上帝喜欢德行的内容:“天监厥徳,用集大命”(《尚书·太甲上》);“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 惟天佑于一德”(《尚书·咸有一德》)。不过为今天的学者所普遍认可的,是被认为出现于周代初年的几篇文献。比如《尚书》中的《大诰》《洛诰》《召诰》等文献中崇尚德行的观念。这些思想被现代学者们概括为“敬德保民”“以德配天”等思想,说明只有德行,才是取悦神祇最重要的手段。作为君主,也只有用自己的德行,才能保住自己的君主位置,并且传给自己的子孙。
至于后来,上帝是喜欢德行的上帝,成为周代思想家的共识。比如《左传》记载,晋国要讨伐虢国,向虞国借道。宫之奇劝虞公不要贪图晋国给的那点小利益而招致晋兵入境。他警告说,晋国灭掉虢国以后,一定会顺便灭掉虞国。虞公不听,果然被晋国所灭。为了劝虞公,宫之奇援引《周书》说,“皇天无亲,唯德是辅”。也就是说,上帝只喜欢那些有德行的君主并且会帮助他们。
“皇天无亲,唯德是辅”的思想,逐渐被周代思想家所接受。这话不仅被儒家视为格言,其他思想家也都把这样的思想作为上帝或上天对待人事的基本态度。老子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子》79章)。《墨子》的《天志》,把上天塑造为“欲义而恶不义”的至上神。这些思想家所理解的德行未必相同,但都认为上天是喜欢德行的上天,则完全一致。

传统至上神到了周代,被塑造成崇尚德行的至上神。虽然在《诗经》中有许多抱怨上天的德行不能久长,甚至抱怨上天的赏罚不公,但这仅仅是传统的人神关系的余波。也就是说,传统的人神关系,人是可以和神争斗,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常常和神发生冲突一样。而到了周代,就仅仅有言词上的不满,而且仅是某些个人的不满,不是根本否认神的道德属性。那些抱怨神不能把德行贯彻始终的言论,也是在原则上认为,神,应该是道德的模范。把对神的观念总结为一句话,那就是神不仅道德高尚,而且聪明和明察:
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左传·庄公三十二年》)
也就是说,不仅天是明察和喜欢德行的。一般的神,也是明察和注重德行的。
《论语》记载,季氏要旅祭泰山。孔子说:“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因为林放曾经向孔子请教礼的根本。孔子认真做了回答。季氏祭祀泰山,是违背礼制的。孔子认为泰山神是聪明而有德的,他不会连林放都不如,而接受季氏的祭祀。
各方面的材料综合起来,可以看出,春秋战国时代,传统的无德的神祇被否定了,代之而起的,是有德的神祇。从此以后,人们不仅认为神祇是有德的,而且认为,神祇乃是道德的源泉。人间的道德原则,都是根据神的意志制定的。直到今天,有神论者仍然坚持说,神祇是道德的源泉。
把神祇说成道德源泉的不可克服的矛盾,就是无法解释,为什么都是神祇,不同时期、不同民族和国度,所主张的道德会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在这里,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不同时期、不同民族和国度的社会生活需要什么样的道德,人们也就会赋予神祇什么样的道德功能。不是神祇给人类社会规定了道德,而是人们在道德原则出现并且稳定以后,给神祇涂抹上了道德的油彩。

当神祇没有道德观念的时候,人和神的距离不是太远,甚至是“民神杂糅”。神经常祸害民众,民众也常常亵渎、甚至攻击神祇。古希腊神话中,人间英雄和神的冲突,是神话中最精彩的内容之一。在中国的《山海经》中,有“刑天”与帝“争神”。而据《史记·商本纪》,帝武乙曾经做偶人,说是天神,让人和这个天神搏斗。他还用皮囊盛血挂在高处,然后用箭射击,说是“射天”。这样的故事,在基督教的《旧约》中,也同样存在。那个被认为最虔诚信仰God的亚伯拉罕,他的儿子曾经和God搏斗,所以取名雅各。“雅各”的意思,就是和God搏斗的人。因此,在上古时期,在神祇无所谓道德观念的时期,人神的距离是比较接近的。
但是当神祇被认为是道德模范,是道德原则制定者的时候,人和神的距离就日益疏远了。随着距离的疏远,神被塑造得越来越强大明察,也越来越聪明智慧,越来越是道德模范和道德泉源。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在否认无德神祇的同时,那有德而聪明的神祇也被塑造出来,并且日益与人拉开了距离。
孔子说:“不怨天,不忧人”(《论语·宪问》)。过去人可以和神搏斗,甚至在神祇不如人意的时候,人可以惩罚神祇。现在,连埋怨神祇也被认为是不应该的。从否定无德神祇的一面看来,这是一个巨大的思想进步,是重要的无神论观念。而从把神越推越高、而人也就越降越低的情况来看,人,又更加牢固地被束缚于神的手掌之中,直到把一切美德和智慧归于神祇,把一切过错和罪过归于世人。人类的思想,包括有神、无神的思想斗争,就在这样的矛盾中曲折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