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无神论史》连载2——第一章 神话时代神祇的盛衰兴废_风闻
国际邪教研究-国际邪教研究官方账号-珍爱生命,愿天下无邪!2021-09-13 10:54
**编者按:**为宣传科学无神论,从9月10日起,我们将连载李申的专著《中国无神论史》。
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县人。1969年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获哲学博士学位;2000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转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现任中国无神论学会顾问、国际儒学联合会顾问、中国反邪教协会副会长。
前言
中华民族和其他民族一样,古代的无神论思想一面否定旧的神祇或神祇现象,一面创造着新的神祇,或改造着旧的神祇观念;新神祇的创造过程,旧神祇观念的改造过程,也是无神论思想的发展过程。就在这对旧神祇不断否定和改造的过程中,实现着人类思想的进步和发展,也为近现代彻底的无神论思潮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料和理论前提。

无神论是在反对有神论的过程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没有有神论,也不会有无神论。因此,为了说明某一时代的无神论状况,首先要说明该时代的有神论。从这个意义上,无神论史,同时也是一部神祇观念的发展史、消亡史。
第一章 神话时代神祇的盛衰兴废
一、“绝地天通”事件
见于文献记载的上古“绝地天通”事件,是一次被学者称为“宗教改革”的有神论事件,同时也是一次否定传统神祇行为的无神论事件。

绝地天通事件载于《尚书·吕刑》。说是周穆王对群臣演讲,蚩尤作乱时,殃及民众,几乎人人都成了盗贼。蚩尤的后代苗民,不能教民众为善,只是用酷虐的刑罚对付民众,不论有罪无罪,于是民众又相继为恶。上天听到的,都是民众的恶行。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帝尧)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絶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絶地天通,罔有降格。羣后之逮在下,明明棐常,鳏寡无盖。
意思是说,帝尧怜悯那些遭到苗民杀戮的无辜民众,于是用威力制止了苗民的行为,还使他们世世代代在地上都不能获得重要的职位。于是命令重黎,也有记载说是重和黎,“绝地天通”,就是断绝地上和天上的交通,让神祇不再降临人间。诸侯和官吏们也都明白了这样做的道理,民众也不再受迷惑,民情甚至鳏寡之人的情况,也都能正确地反映上去。
这段话的意思不大明确,蚩尤、苗民相继为恶,和天神有什么关系?似乎没说清楚。说得清楚一些的,是《国语·楚语下》。楚昭王问他的臣子观射父,说是重黎断绝了天地间的往来,那么,在遥远的古代,人可以上到天上吗?观射父回答说,不是说民众能够上到天上,而是说上古时期,民众和神祇不想混杂。民众德行很好,对神祇也非常尊重。需要的时候,神祇就会降临民间,听取民众的呼声。巫者按照制度,适时适当地安排对神祇的祭祀。于是民众常怀着忠信,神祇也都有很好的德行。但是,后来就乱了:
少皥之衰也,九黎乱徳,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

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絶地天通。
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徳,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商。
少皞,也作少昊,黄帝的儿子金天氏。在他统治的末期。“九黎”作乱,即九位姓黎的作乱。于是“民神杂糅”,即民众和神祇混杂在一起。民众人人都可以祭祀神祇,家家都能够作为巫者(“夫人作享,家为巫史”)。祭祀没有节制(“烝享无度”),并且常常违背盟约(“民渎齐盟”)。民众因为祭祀而导致穷困,却不能因此获得幸福(“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神祇则常常骚扰侵害民众(“神狎民则不蠲其为”)。于是物资匮乏,生活困难,灾祸连连,人多短命(“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
在这种情况下,颛顼接受了这个烂摊子。他命令重“司天”,管理神的事务;命令黎“司地”,管理民众的事务。于是神和人都恢复了原来互不相扰的状态。这就是所谓绝地天通事件。后来到了尧的时代,尧又重新这样命令重和黎的后人,一直继续到夏商时期。
观射父继续说,到了周宣王时期,重、黎的后人丢掉了他们的职务,成为管理战马的官员:司马氏。司马氏夸耀他们的祖先,于是说,重、黎真的上了天,下了地。天下大乱,也无人能够制止他们。
这就是观射父对于绝地天通的说明。
这个说明和《尚书》的记载有许多不同。最重要的,《尚书》说是“皇帝”(一般认为是尧)下令绝地天通;这里说是颛顼,即黄帝的儿子(一说黄帝的孙子)。尧,不过是重修颛顼的旧业。其次,《尚书》说绝地天通事与蚩尤作乱、苗民酷刑等有关;这里说是“九黎乱德”,似乎和蚩尤、苗民等无关。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说,在中国上古的历史上,曾经有个神和人可以随便交通的时期,后来被制止了。至于观射父说,原来也是神和人不随便交通的,不过是古代常有的托古改制说辞,难以凭信。可信的是,中国古代,和其他民族,最典型的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神人关系情况,非常类似。

至今被广泛赞誉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所描述的阿尔比斯山上诸神和世人的关系,可说是对“神人杂糅”的详细注解。其中描写了神是如何的骚扰、甚至祸害民众,而人又是如何的渎神。可以相信,其他古老民族,也都经历过这样一段时期。这一时期的神,丝毫没有道德观念,更说不上给人类提供什么道德原则。在古希腊,有案可查的材料,是苏格拉底企图提出一套新的道德原则,把那些毫无道德观念的神祇塑造成道德模范、塑造为道德原则的制定者,但是没有成功。而正是因为苏格拉底否定传统神祇的行为,并希望改造他们,因而被认为是无神论者,被法庭判处死刑。而在中国,却早在苏格拉底以前许久,就由上古的圣人,无论是颛顼还是尧,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们完成了这样一件伟大的事业。传统的、无德的神祇被否定了,代之而起的,是有德的、能给民众幸福的神祇。
否定传统神祇的品质,也一定要否定许多传统的神祇。就像依据古希腊赫西俄德的《神谱》,其中的许多神,在荷马的史诗中都很少出现了。至于后来,只有那些研究历史的人们,还能在这个《神谱》中查到他们曾经存在过。因而,绝地天通的过程,也大量地否定了传统神祇的神,因而这个宗教改革事件,也是一次重要的否定传统神祇的无神论事件。
否定传统神祇品质的同时,也否定了人人可以无限制地和神交通的状况。如同国家的产生把社会权力逐步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一样;宗教权力,和神交通的权力,也被逐渐集中到少数人的手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民众宗教权力的剥夺。然而就像私有制剥夺了原始时代民众的财产一样,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也是一种进步。因为人人都可以和神交通的直接后果,就是人人都可以传达神意,甚至人人不仅是可以“作享”,甚至是可以作神 。而人人可以作神的结果,就是社会无休止的动乱。所以否定人人可以随便和神交通,就是否定了大多数人和神交通的权力,也否定了大多数人宣称自己是神的可能,因而是一种重要的无神论思想。
那么,上古“神人杂糅”时期, “夫人作享,家为巫史”,“烝享无度”以及“神狎民”情况如何,而被否定的神祇又有多少呢?
二、上古神话中的“神狎民”和民渎神事件
中国古代没有荷马《伊利亚特》、《奥德赛》那样长篇的神话故事,像宙斯常常到民间奸污妇女,其妻子赫拉又常常残酷地处罚这些被害者;诸神不断在民间挑拨离间,导致人间争斗甚至战争等具体而详细的恶迹,几乎没有记载。但是神给人造成伤害,神与神、神与人之间经常发生严重冲突的事件,则也屡见不鲜。
最著名的故事当是十个太阳一起出现在天空以致造成旱灾。旱灾不仅造成粮食减产,大面积的人民饥饿、死亡,由此引起战争,甚至导致王朝覆灭的事,在中国历史上也不只一起。因此,对于中国古代社会,旱灾是第一位的、伤害最为严重的自然灾害。而在上古的神话中,十个太阳一起出现于天空,就造成了一场特别严重的旱灾。

依上古神话,帝俊和他的夫人羲和,生了十个太阳。帝,是当时的最高神。太阳是他们的儿子,自然也是神。依规矩,十个太阳轮流值日,每天出来一个。可是在尧帝统治的时期,他们却一起出来,以致“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淮南子·本经训》)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等,都是怪兽。也就是说,十日并出不仅造成了旱灾,而且造成了野兽遍地,危害民众,于是尧帝命令后羿射杀了十日中的九个。
第二件著名的故事是共工和颛顼“争为帝”。帝,是当时人间的最高统治者,也是神界的最高神。因此,“争为帝”的战争,就不是人间的战争,而是神界的战争。战争结果,共工失败,于是共工“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絶。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淮南子·天文训》)“天柱折、地维绝”的结果,不仅是天上的日月星辰移位,地上的河水改道转向,更重要的,是给民众的生活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淮南子·览㝠训》
共工,一般认为是古代的一种官职,负责兴修水利工程之类。据说他的儿子勾龙,因为“能平水土”,即能够消除水害,被世人作为社神而加以祭祀。也有人说,共工家族曾经是上古的帝。或许,他在和颛顼争帝的战争中是失败了,但后来,他,或者他的后人,还是做了帝。当时争帝失败而头撞不周山,给民众造成的,却是灾难。

神既然给民众带来的不都是福利,而是伤害,那么,那些伤害民众的神,自然得不到民众的喜爱和尊敬。比如有位“天女”,用后世的话说,应该是天上的仙女,名字叫魃。因为她常常给人间带来旱灾,于是被称为“旱魃”。一般人的印象,天上的仙女都是异常美丽的,然而在古人的心目中,旱魃则是一个秃头的女人。中国古人的秃头,还不仅仅是没有头发,而且是头上长满癞疮的人。也就是说,在人们的心目中,这个旱魃是个异常丑陋的女人。
还有个神叫相柳,是共工的臣子,据说他有九个脑袋,“食于九山”(《山海经·海外北经》)。古人注释说,食于九山的意思,是说吃九座山。意思是这个家伙特别贪婪残暴,所以后人把它描述为九个脑袋的蛇。被大禹杀死后,他的血流到哪里,哪里就不能生长庄稼。也就是说,上古的许多神,不是给民众带来福祉的神,而是给民众带来灾祸。民众应该如何对待这样的神呢?先是不喜欢,再就是不承认它们是神。把它们逐出神的队伍,从此不再祭祀它们。
上古的神祇,后来被抛弃的有多少呢?
三、上古神祇的兴废
据《山海经》,上古时代的神祇众多。每一座山都有一位神,每一条河也有一尊神。海,自然也有海神。这些神的形状,多是动物或者变形的动物。比如开头的《南山经》,第一段,即南次一经,从开首的招摇之山到箕尾之山收尾,共有十座山。这十座山的神,“皆鸟身而龙首”。第二段,南次二经,共十七座山。这十七座山的神,“皆龙身而鸟首”。其他西山、北山、东山、中山,每一座山,也都有一尊神。

然后是海外的四经,海内四经,大荒四经等,那里的山和水,也都有自己的神。
除了明确指明这些神是野兽或者变形的野兽,还有许多虽然没有称为神的兽,实际上也是神,因为它们具有和其他神同样的超自然功能。比如《南山经》记载,南次二经之首,有柜山。柜山上有兽,“其名曰狸力,见则其县多土功。”长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禺而四耳,其名长右,其音如吟。见则郡县大水。”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徳,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这些鸟兽,都是所谓神鸟、神兽,也就是最初人们崇拜的神。
鸟兽之神以外,是许多被称为“帝”的神。这些帝,是上古人间的最高首领,也是被崇拜的神。因为那些山海之神,都是帝的下属。比如昆仑山,是“帝之下都”。管理这个下都的,是陆吾神:
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山海经·西山经》)
还有鹑鸟,负责管理帝的衣服:“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
这些帝,对于这些神,有生杀之权。比如钟山:钟山,其子曰皷,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䲹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瑶。
至于黄帝和蚩尤之战,黄帝命令应龙和天女助战,几乎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天女魃,应龙等,就都是黄帝的下属或助手。

类似黄帝这样的帝,《山海经》中也有许多。据不完全统计,这些帝有:
天帝,帝,黄帝,白帝少昊,帝江,炎帝,帝尧,帝喾,帝颛顼,帝舜,帝丹朱,帝俊,帝鸿等。
在这些帝中,似乎帝俊地位最高。他不仅是十个太阳、十二个月亮的父亲,而且出现的频率最高,共16次。黄帝才出现13次。但是后来,这些帝差不多有一半都湮没了,保存到汉代的,只有黄帝、炎帝、白帝、帝颛顼以及帝尧、帝舜6位。而且帝尧和帝舜不再作为神,只有前四位作为上帝,被秦汉时期的人们祭祀。
这些帝中的帝俊,据不少考古学者研究,应该是商朝人的祖先。但是后来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就是说,他们都不再被后人认为是神。
《山海经》以外,在后人的记忆或传说中,还有许多上古的帝。《庄子》、《吕氏春秋》中,有许多这样的古帝。一直到三国魏晋之际,皇甫谧著《帝王世纪》,谯周著《古史考》,又补充了许多古代帝王。到宋代,苏辙、罗泌等人在前代的基础上,著成《古史》(苏辙)、《路史》(罗泌),汇集了这些上古帝王的事迹。依他们的著述,尧、舜以前的上古帝王,还有:
三皇(天皇、地皇、人皇)、泰皇、巨灵氏、句强氏、谯明氏、涿光氏、钩阵氏、黄神氏,(犭+巨)神氏,犁灵氏、大騩氏、弇兹氏、泰逄氏(山),冉相氏,盖盈氏,大敦氏,云阳氏,巫常氏,泰壹氏,空桑氏,神民氏,依帝氏,次民氏,辰放氏,蜀山氏,豗傀氏,浑沌氏,东户氏,皇覃氏,启统氏,吉夷氏,几蘧氏,狶韦氏,有巢氏,遂人氏,庸成氏,史皇氏,栢皇氏,中皇氏,大庭氏,栗陆氏,昆连氏,轩辕氏,赫苏氏,葛天氏,尊卢氏,祝诵氏,昊英氏,有巢氏(驾六龙从日月是曰古皇,龟龙効图书畀于是文成而天下治),朱襄氏,阴康氏,无怀氏,太昊伏羲氏(龙身牛首,人赖其利遂世祀之是为金山之神),女皇氏(㚿娲,蛇身牛首。女皇氏役其神力以与共工氏较,灭共工氏而迁之。然后四极正,冀州宁,地平天成,万民复生。为皋禖之神。),共工氏,炎帝神农氏,黄帝有熊氏。

不仅我们今天,就在古代,也很少有人相信这些记载的准确性。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上古时期,类似黄帝、炎帝的帝,一定很多。而且这些帝,至少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曾被当时尊奉为神。但是到秦汉时期,上古这众多的帝中,被尊为神(上帝)的,只剩下了五位。被中国人所熟知的有巢氏,遂(燧)人氏,也仅仅被当做上古的一个人物,一个发明家而已。
不过这些上古时期信仰的诸神,湮没最多的,还是那些山河湖海之神。其中只有泑山之神蓐收还仍被后人祭祀,凤凰成为后来的“四灵”之一。其余诸神,基本上都不再被承认是神。到了汉代,司马迁干脆认为《山海经》中的那些神,都是不可信其有的“怪物”:
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史记·大宛列传》)
所谓“不敢言”,就是说,他不相信那些怪物的存在。而这些怪物,上古时期,可就是人们信仰的神。
这么多的神被否定,不能再做神,不是一次性的事件和某些个人的主张,而是长期的历史长河中,中国古人一系列相关实践中得出的结论,因而是一个长时期的无神论思想发展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