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初心(下)_风闻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1-09-11 10:03
读了前两篇的一位朋友好奇地问我,浙江义乌“桥头遗址”9000年前的人用什麽(盛具)喝酒?
我猜,是用管子。理由是:不可能提起一大缸啤酒直接往嘴里倒,那不是庄严肃穆在喝酒,是放浪形骸在洗澡;也不可能用类似今天的、个性化鲜明的杯或碗。所以非管莫属。而且是人手一个管子,管材遍地有,很环保,就是那些像芦苇、野麦等中空植物的茎杆。然后,围成一圈,只待令下,五花八门的杆杆齐刷刷扎到酒坛子里,另一端的人们则使出天赋的吸力。这样喝,起点公平,无身份感,喝得多,本事大。
闲话先到这里,接着写我的下篇。
(六)
上篇提到河南舞阳的考古,具体地讲是舞阳“贾湖遗址”的考古,几年前,国内众多媒体对那里的新发现做过大量的跟踪报道,国内权威专家在2018年前也出过一些相关的专著。

对于这些利用网络方便查询到的信息,我按需选取为以下三点:
(1)在该遗址的陶瓷碎片上,考古人员发现了酒石酸,据称经分析为稻米、山楂、蜂蜜等混合发酵的米酒残留物,成为当时所知最早的含酒精饮料。这就是上篇所说的8000年前的啤酒,浙江义乌的发现又把最早啤酒的时间提前了近1000年。
(2)该遗址发掘出三四十支用鹤的腿骨制成的骨笛,可能是迄今为止发现最早、保存最完整的管乐器。已具备七声、八声音阶,制作规范,形制固定。至今还能吹奏完整的乐曲。
(3)还出土了一些刻有线条符号的龟甲,据称早于安阳殷墟的甲骨卜辞4000多年,领先于素称世界最早文字的古埃及纸草文书,比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陶器上的刻划符号和山东大汶口文化陶器上的文字早2000年。
总之,“贾湖遗址”的局部特色可以用这样的一句话来概括:龟鹤呈祥,有酒相伴。

浙江义乌9000年前的啤酒由大米、薏米和不知名的块茎混合发酵而成,与河南舞阳的古酒相比,显然是各具地方特色的饮品。它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性,实在难以推知。
从新石器时代很长一段时间内,以蜂蜜和谷物为原料的发酵饮料在整个欧亚大陆风行一时。这些饮料和中亚的史前鸡尾酒一样,有的还加入了能作用于人体神经的草本药物。这些添加的植物有药用功效,也有魔力般的兴奋或迷幻剂作用。
由此可知,今天风靡的各种外星式的泡酒原来全是地球特色。浙江义乌和河南舞阳之间的关联性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人类的想法其实都差不多。
也不妨留下一种假设,八九千年前,“义乌人”曾游历并迁徙到今天的河南或山东一带。随迁的还有野生稻的种子和酿酒的心得。
在中篇,我说酒的初心是为了让人间共享。借此,我想补充一句,酒的初心还是一颗人文之心。
众所周知,酒最初的一大功能是祭祀专用。在被制度化地专用之前,人们围坐在一起分享甜美的酒,应该是为了重现对共同的祖先的记忆。所以,从一开始,酒的分享就带有鲜明的群聚效用。
发酵食物,尤其是发酵饮料,与艺术和宗教的产生不可分割。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古波斯,公元前好几千纪就已有诗人对酒当歌。而贾湖的鹤骨笛应当就是时人向其祖先“汇报”的一种“通灵神器”,制作笛子的灵感或许正是来自酒管吮吸发出的魔幻之声。之所以用鹤的尺骨,不仅是因为这种长腿鸟的尺骨够长,最主要的是,鸟被视为部落祖先神灵的化身、部落的图腾。
从物质是精神的基础来看,喝酒或许就是催生美妙音乐和文学艺术的来源。林子大了什麽鸟都有了,身怀绝技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龟甲上的符号至今还具有着非凡的魔力,驱使着人们投入极大的热情,去争夺世界最早文字的冠军。比起那些似是而非的符号,我以一位爱酒人士的眼光,更关注于装满龟壳的小珠子,这些小珠子与龟壳一起,在占卜师的手上代代相传,像极了今天交响乐团中那个不起眼的沙锤,却能助人间逢凶化吉。

(七)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是唐代富豪才子王翰(公元687年至726年)的一首凉州词,首句中葡萄美酒和夜光玉杯,散发着浓郁的波斯风情,曾醉倒一大批的文艺青年。不过,盛唐似乎是葡萄酒在古代中国少有的绚丽绽放的时代。
如果说,在河南“贾湖遗址”中已经有检测出8000多年前用野生葡萄酿酒的遗迹,是否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诸多信息表明,公元前6000年,古老的中国大地上已经有了野生葡萄酿制的饮料,殷纣王或许也有过一酒池的葡萄酒。但是,野生葡萄在中国从未完成驯化。
而在大陆的另一端,葡萄酒被引入古希腊,成功征服了当地贵族元老们的味蕾,此后这种令人迷醉的血色液体又顺利地占领了罗马人的舌尖,又淌进上帝之子的身躯,而高卢人沿着多瑙河将它推广更远的北欧。从此,欧洲每一条河流都带有了葡萄酒的芬芳。
这就是葡萄酒在古丝绸之路两端截然不同的命运。
曾经,啤酒从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通过尼罗河谷传到埃及,传到美索不达米亚和小亚细亚,在这些地方扎根至少6000年。另一条传播路径经过中亚,制作奶酪、谷物啤酒、果酒的方法一路传播留下的轨迹与丝绸之路重叠。
丝绸之路在旧石器时代就被频繁使用,青铜时代起进入快速的发展期。这条路流动的不仅有希腊罗马人钟爱的丝绸,还有金属、宝石、象牙、陶瓷和香料等。来往的骆驼满载着在漫长旅途中易保存的酒、腌肉、奶酪,与此同时还充斥着知识、思想、科学、技术交流的“马车”。
后世在某地发现的技术和几千里之外的手段如出一辙,如中国人用麦管喝啤酒的行为和苏美尔人完全一样,尽管能确定那不是巧合,但总难以确定是由何地传往何地,谁更多地影响了谁。
丝路中点站——伊朗,是驯化葡萄和产生酿酒葡萄的摇篮,又从中国和中亚大草原得到了关于发酵的知识。有了这些外来援助,公元前1000年,费尔干纳谷地遍布葡萄园,并享有在古代达到当时无可匹敌的“葡萄酒工业”的繁荣。

而在东段,须绕行一片“死亡之海”的沙漠——塔克拉玛干。这个名称的词源有些争议,有人认为它源于土耳其语,意为“有去无回之地”;有人认为“塔克力”(takli)一词衍生于维吾尔语,意思是“葡萄种植地”,而这片沙漠向西正好通往肥沃的费尔干纳谷地。
斯特拉波在其著作《地理学》中提到,在这片偏远的地区出产了大量的葡萄酒,品质极高,不用加入松香就能长久保存。在如今的塔克拉玛干周边,仍然出产上好的食用葡萄。
传说,出使西域的张骞在公元前2世纪有过一段被困异国他乡的时间,甚至在当地娶妻生子。张骞体会到葡萄酒文明的精妙,在返回中原时带回一株葡萄苗木献给汉武帝。至少在公元2世纪前夕,中国人已经学会品尝西方果酒。
然而,成书于公元6世纪的《齐民要术》记录了40多种酒类发酵“种子”——酒曲的充满仪式化的制作方法,直接表明中国最终的选择是符合儒家之礼、阴阳精华的谷酿酒。
我必须承认,酒的初心必定包含了人所难以触及的秘境,古老文化对文明归属的裁决,不是由烹饪而是由发酵来完成的。发酵永远无法完全受控,时间是一种真正原料。东西方文明表达在酒的初心中则各自酝酿时光的韵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