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恐”者的甘肃之行_风闻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21-08-25 09:10
一·七绝•自兰州机场入城所见
鲲鹏敛翼陇云端,
夜月皋兰紫光寒。
塞草边尘侵古道,
满城灯火入长川。


二·七绝•参观西路军古浪战役纪念馆
偏师负羽向安西,
裂眦横刀制强敌。
血沃祁连酬壮志,
长风漫卷火红旗。

三·“社恐”者小记
去兰州参加学习的间隙,和两个女同事一起逛街。结果一路上的餐费、在茶摊小憩的茶水费什么的,都由她俩轮番请我,我一分钱没花。
回来后把这事告诉妻子,她对我大为不屑。
我解释说: 一方面,我是小时候被女生恐吓,留下了心理阴影;另一方面,我是一个不太会客套的人,比如一起吃饭我就不太会敬酒,也不会抢着付账。但是谁要和我吃饭的时候说一句:“你就不能请我一回吗?”我一定会把钱付了。
分析自己的心理,应该说我并不是一毛不拔,而是单纯不会“来事儿”,害怕在人际交往中引起别人的注意罢了。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有点儿“社恐”。
小学时,我们的校长H老师,是全国有名的作文教育专家,也给我们上作文课,次次表扬我的作文。 可是我平时在校园里见到他,总是躲着走,或者装作没看见。
有一天,他干脆在路上拦住我,板起脸来说: “你见到老师不该问好吗?”
我只好红着脸说: “老师好……”
他笑呵呵地说: “这才对嘛!”
洪校长后来把这事告诉了我母亲,一边感叹说: “嗨,你家这小子……”
现在这小子自己也当了老师了。
好消息是:
我发现从当老师的第一天起,我在上课时,就一点“社恐”都没有,比很多平时很活泼的人还要放得开。
坏消息是:
我发现不少同学有“社恐”,课上课下,都不大与老师交流——虽然我对这些同学印象其实很好。 但“社恐”之所以不好,主要倒并不是让你显得没那么强势,没那么能“来事儿”,而是“社恐”者往往过度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又唯恐别人看出这一点,才会采取逃避社交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安全感、稳定感和独立感。
但“社恐”也并非都是坏事,我作为资深“社恐”,要自卖自夸地说,至少有两点是“社恐”者的优点:
1.“社恐”者内心里非常推崇个人的独立自由。虽然他们极其重视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他们作出的选择还是维护自己的个人空间,哪怕为此要痛苦、纠结,付出很大的心理代价。
2.“社恐”者对任何的不平等都极其敏感和反感。“社恐”者之所以“社恐”,是因为他们在社交中总能比别人更敏锐地体会到强弱、上下、尊卑、贫富、众寡等造成的不平等对自己的威胁。他极度反感这些不平等,但又觉得自己改变不了它,于是选择退缩躲避。但其实他是深刻地关心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热切地希望它变得更公正,对每个人都更友善的,因为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到不平等带来的痛苦和焦虑了。
所以说起来,“社恐”者往往挺有独立性和创造性,也富有批判性和革命性的潜质。 或者不如说,当你感到“社恐”的时候,其实是这个社会在逼迫你去批判和改造它。
那你就这样做,而不必总是责备自己——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你会找到朋友和同志,找到自己真正乐于奉行的为人处世之道,这样你就不会那么“社恐”了。
这就是马克思主义说的,在改造客观世界的过程中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
四·博物馆里的“社恐”者
从“社恐”说回兰州之行。
下图一是和同事们参观甘肃省博物馆时,我拍摄的西汉简牍,图二是放大版(注意其中的03号简)。


当时有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女儿也在看。
孩子问写的什么,家长根据文物下的说明答:
“《论语》,就是孔子说的话。”
“他说了什么呀?”
这家长可答不上了。
我心一动,凑近去看,辨认出标记为《论语》的03号木简上有“……仁矣”、“孟…孝其…也…”等字样。
《论语》哪一篇有这样的话呢?
我想不起来了。
怎么办?
“内事不决问百度”吧,我把这些字样输入百度搜索。
结果,见证奇迹的时刻到来了。
百度曰:
曾子曰:
“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
曾子曰:
“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曾子曰:
“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三句都来自《论语•子张》。
和木简上的字样完美对应。
真应该告诉那个小女孩,这是两千多年前,孔子的学生曾子在告诉你:
要做一个有仁德的人;
要珍惜亲情,好好对待你的爸爸妈妈。
可是她们已经随着人流走远,而我这个“社恐”也不想在人前这样“炫耀”。
然而,就在这博物馆的橱窗内外,对两千年前的古人完成的这场小小的探询,再次证明了我们一脉相承的文明血统,证明了刚刚击退占据河西走廊的游牧民族,中原民族的文明教化,就走上了这丝绸之路的东端起点。
这一支《论语》和旁边那些邮驿公文、边防书简一起,向我们昭示着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是怎样以自己坚韧不拔、系统绵密、久久为功的文武政教,建立起了一个幅员辽阔,气象万千,强盛统一而又与人为善,文明博奥、生机无限的最伟大国家。
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次体验。
而这或许也是“社恐”者的乐趣吧:
他们不时从周围的嘈杂中抽身而退,以一种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倘佯于历史与精神的世界,去邂逅另一个时空中的一个个气势恢宏的故事,一颗颗生动明朗的心灵。
但这乐趣是可以分享的,于是我将它写了出来,并赋一绝:
校尉传书下于阗,
乌孙贵人入酒泉。
河西万里风尘静,
胡汉皆识鲁叟言。
五·七律•甘凉行
尽道河西似江南,
江南风物逊西州。
白杨碧草吟泽畔,
落日高城护陇头。
断简当随投笔吏,
戎车定属冠军侯。
甘凉自古英雄地,
丝路新开壮远猷。






六·“社恐”者的回忆
再述自己的“社恐”经历。
读博时单独住一宿舍,因博士论文压力巨大,经常深夜或清晨在宿舍仰天长啸,鬼哭狼嚎,以抒焦虑。
这也是“社恐”的一个症状:
人前循规蹈矩,战战兢兢,唯恐别人注意自己; 人后突然炸裂,哪怕万众侧目也无所谓。
这就是在向心目中的“外界”传递一个信号:
别看我让着你,其实我内心一点儿也不怕你,我在自己的领地里有绝对的行动自由,不受任何限制。
“社恐”者恐来恐去,就是为了这个自由。
但这日复一日的狂啸(夹杂着要杀死某个并不存在的人的威胁),就惊动了楼栋长。那时经常曝出研究生自杀的新闻,他大概很担心,职责所系,上楼来找我谈话,劝我要想开些。
我本来就没有“自绝于人民”的打算,而且还挺喜欢说话,结果和这位五十开外的前辈从生活谈到政治,从政治谈到哲学,又聊到诗词文学,越聊越高兴。
后来他经常叫我到传达室坐坐,建国60周年,他还叫我为楼栋写庆祝国庆的黑板报稿。 我写好后,他抄上黑板报。 我看出他书法功力极深,赞叹不已。
前辈姓S,曾务农、务工,雅好诗词书法,是H大书协会员,曾示我诗词手稿一卷,云烟满纸,洋洋乎大观矣。我曾题七律一首赞之。
我也把自己写的给他看,S公谬赞曰:“学贯中西哲,诗词效大家。”
S师傅和我谈得来,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政治观点一致。上面所说的那篇黑板报稿,他认为我写得气势磅礴。他站在劳动人民立场,拥护共产党,崇敬毛主席,认为中国不只是物质要富有,还要找回自己的精气神。
毕业了,在H大的新闻里,不时还能看到殷师傅参加活动的报道。他应该已经退休了,经常参加各种节庆书画展览。
但2020年1月8日,殷师傅参加H大离退处和关工委向大学生送春联活动的合影之后,我就没有找到关于S师傅的报道了——按说他今年春节、建党百年,也得出来活动,写字画,送春联什么的啊。
看看这个时间点——2020年1月8日——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那之后中国经历了什么,一个原本美满祥和的春节变成了什么。
我有些担心,甚至有点儿懊悔毕业后换手机号,把殷师傅的电话号码弄丢了。
不过这担心只持续了几分钟:很快,在百度搜出的一个“H城诗联”的网页上,看到了S师傅写的一首六言诗,点进去仔佃一看,落款日期是2021年7月18日。
其实我们社会有很多像S师傅这样的人,平凡、朴实,而又热忱、正派,还有着高雅的文化趣味。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们不得不对那种出口就是黄段子,出手就是猥亵女员工的自以为“接地气”的“企业文化”蔑之如无。
记得我和S师傅聊过:我喜欢宋代的诗词,最早是喜欢岳飞的《满江红》、陆游的《书愤》和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因为那里有一种爱国主义的情怀。
不过没来得及与他深谈的是:
后来我慢慢发现,宋代诗词远不只那种风格,很多作品很生活化,比如陆游也玩猫,文天祥也有缠绵旖旎的诗句。但和很多自称喜欢“纯文学”,声言“文学就是文学,不要涉及政治啊,爱国啊”的人不同,我始终感到,正是那一腔正气,一片赤诚,才让那些哪怕悱恻香艳的东西也变得立体与鲜活了。
比如文天祥的这首《齐天乐•庆湖北漕知鄂州李楼峰》的上阙:
“ 南楼月转银河曙,玉箫又吹梅早。鹦鹉沙晴,葡萄水暖,一缕燕香清袅。瑶池春透。想桃露霏霞,菊波沁晓。袍锦风流,御仙花带瑞虹绕。”
这是何等的富贵风流,秾香雅丽。
可是下阙呢:
“玉关人下未老。唤矶头黄鹤,岸巾谈笑。剑拂淮清,槊横楚黛,雨洗一川烟草。印黄似斗。看半砚蔷薇,满鞍杨柳。沙路归来,金貂蝉翼小。”
却原来是“剑拂淮清,槊横楚黛”,“了却君王天下事”之后,才该有这样精致的生活。不仅如此,正因为沙场争战,见惯了生死,心境比上阙更为超脱豁达,爱的只是蕴含了自己战斗历程和个性特点的简简单单的“半砚蔷薇,满鞍杨柳”,而把代表功名利禄的“金貂”华冕,看得比“蝉翼”还轻了。
看吧,这铁衣远戍,杀敌报国的戎马生涯,不但没有让人对生活失去敏感,还让人变得更热爱生活,更懂得生活的真谛,甚至提高了人的审美品位,让人更灵动,更纯粹。
我想问那些“纯文学”爱好者们: 还有比这更细腻和唯美的文字吗? 没有那一身肝胆、一腔热血,只靠你们推崇的那点雕词砌句的俗巧末技,能品出这等境界,写出这样文字吗?
与一位学文学的同窗聊过什么是文学的美。 她想了想,说她最欣赏的美,是“瞬间的永恒”,比如樱花,那么短暂,但那光华灿烂一瞬间却具有永恒性。
南北朝时的僧肇在《物不迀论》中论证过为什么短暂的东西恰好是不变的,大意是说:短暂的 东西(实际上他认为一切东西都是短暂的)正因为没有延续到现在,所以并没有发生变化,而是停留在它那一瞬间了。
而在影片《大进军•南线大追歼》中,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12兵团司令员肖劲光同志这样评价牺牲在建国前夜的青树坪战斗中的战士们:
“他们的生命是短暂的,但就是这个短暂,才使他们的生命不朽!”

这和僧肇的观点当然大不一样了。
我想,他的意思是说: 在人的寻常的生命中,有一些通向永恒的入口,如果你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集中和浓缩成最精彩的一瞬而通过了这个入口,那就完成了永恒。
这并不只是讲的英勇牺牲之类,而是包括很多我们感到自己生命的内涵在一瞬间凝结的时候——它往往意味着我们凭着这无比坚实锐利的一瞬,钻出了时间之流的缝隙,而透入了更为广袤的静谧和单纯之中。
不管它们是通过亲历、交流还是阅读而敞开,让我们都不要错过这些瞬间。
七·“社恐”者与马可·波罗再游甘肃
从甘肃回到家,读起了23年前购买的《马可•波罗游记》(图1),想看看800年前他眼中的甘肃。



书中记载了当时(元初)唐古特省(Tangut即党项,西夏故地)首府甘州(Kampion,即我之前所记的张掖)的风俗(以下引波罗游记,均系本人根据英文本所译):
“男女私通,不为重罪。其法:女求欢于男,私合无罪;男求欢于女,私合则有罪。(图4)”


女权主义者看到这里,大概会山呼万岁了。
但下文却是:
“俗众可娶妇至三十人,但以能养为限,因妇无嫁奁,夫以牛羊、奴婢、金宝为聘。家中长妻为尊,然有不睦于诸妇或以它故不称夫意者,辄出之。婚娶不避近亲……(图4、5)”
这让我感觉很像吐蕃之类少数民族与汉族婚俗的混合。


在对凉州(Erginul即武威)和Singui(可能是“金城”即兰州)的记载中,他谈到了当地上层女子皮肤白皙,姿容美妙,但和男子一样有髡发习俗。图6是张家口辽墓壁画,和图7都有将头顶剃光的契丹女子,可据以大致想像波罗当时所见的髡发的唐古特女子风貌。


图8、9是我在甘肃省博物馆所见到此巡展的福建德化窑明代瓷器。

图10是波罗在书中对一个叫Tin-gui的地方出产瓷器以及瓷器制作过程的记述,因此地靠近波罗所说的Zai-tun(刺桐,即今泉州),故有学者认为Tin-gui就是德化(也有认为是汀州或浙江的处州的)。
对照着波罗的书,回忆自己的旅程,在自己拍的照片里选出相应的内容,是饶有趣味的。
又岂止于此呢?
波罗在甘肃以及整个中国所见的,是蒙元征服西夏、金、南宋的过程中,中华大地从北向南进行的民族大迀徙与大融合。
波罗眼中的被征服者——“蛮子省(南宋)”的汉人——是仁慈、聪慧而文弱的:
“其人(指南宋皇帝,即波罗所谓Facfur,天子)生性平和,多行仁义,大受其民爱戴,兼之国力强盛,又有天下第一大江环绕,自以为举世强敌莫能扰也。因是之故,天子未尝留心军务,亦不乐其民娴习戎事。治下诸城,皆关塞森严,护河宽达一射,积水盈壕。天子不蓄骑军,以其无攻伐之忧也。所以用其心者,唯诸般逸乐之事耳。朝堂及左右,美女千数,天子即行乐其间。天子友和友公,谨持不失。民有相欺相伤者,虽毫末之微,亦惩之以儆,俾使人以为耻而后已。天子之义深入人心,市肆有失察而忘闭户者,虽财货盈积,无人敢入而取分毫。诸般客旅畅行国中各地,夜不异日,安堵无虑。天子虔敬,博爱贫弱。弱母无力养育而弃子女,天子救之抚之,每岁无虑两万口。及其能事,则教以谋生之艺,再长,则聘以女——所聘之女亦天子如是救济之人也。”
“斯族秉性懦弱,唯以工商为务,特于此道大显其能。然以其天赋之聪,人口之众,若有图霸之心且能雄强好战,岂但征服蛮子一省,亦将睥睨远方矣。”
但波罗的笔下,也写到了襄阳的血战、镇巢军的起义,还有他称之为“Chen-ku(千户)”和“Van-ku(万户)”的两位汉人刺杀当朝权奸阿合马(Achmac)的事迹。
可见这个汉民族决非任人宰割甘为臣虏之辈,而是有着自己的肝胆与勇略。他们文质彬彬的另一面,恰是《水浒传》里描写的那些义薄云天,智勇双全的英雄好汉——数十年后,也正是一班这样的豪杰在波罗行经过的那些地方揭竿而起,推翻了不可一世的蒙元帝国。
波罗大概并没有想这么多。
但当我们开卷静听他的讲述:
士兵的步伐、战马的嘶鸣、攻城的炮响、刺客的呼啸、商队的驼铃、乐手的琴音、金属的锻打、瓷器的碰撞、海上的风涛、教徒的祈祷、鼎沸的市声,甚至胡汉殊音的夫妇争吵,又分明犹然在耳。
就这样,我顺着自己的甘肃之行走进了马可•波罗的书中,又顺着他的书走进了一个诸方辐辏、风起云涌,让我们的中华民族吸收着西方的、东方的、草原的、大漠的、海洋的、文明的、野蛮的各种营养,前所未有地加速成形和成熟的年代。
旅行与读书,能让我们的眼界变得何等浩瀚。
希望大家有空也读读此书,并养成将“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结合起来的习惯——大家一定会做得比我好得多。
这样,以大家的年轻与资质,天下事无不可为者。
再赋一绝:
泛海扬帆碧眼儿,
凿空万里逞雄杰。
昔年驿路今安在?
铁马长车号和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