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教民族主义能够统一印度吗？_风闻

**印度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吗？**表面上看，答案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若深入探讨，却又会发现这一问题其实并不简单。

1947年8月15日，以甘地和尼赫鲁为代表的印度世俗主义国大党接受了印巴分治方案，迎来了印度的独立。然而，对于印度教民族主义势力而言，英国殖民政府蓄意制造的印巴分裂和印度国大党软弱妥协换得的印度独立却不是他们所期望的理想印度。愤怒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极端分子高兹（Nathuram Vinayak Godse）因此刺杀了印度圣雄甘地，导致全球哗然。在印度教民主主义的理念中，真正统一的印度是有着统一的国土、统一的宗教、统一的语言的国家，而印巴分治换来的印度独立只是迈出了苦涩的第一步。

（印度教民族主义者、印度教大会成员高兹刺杀了圣雄甘地。如今，依然有BJP的政客称其为“爱国者”）

印度独立之后，随着以尼赫鲁家族为核心的印度国大党影响力日渐式微，印度教民族主义势力逐步抬头，并发展壮大。1980年4月，印度教民族主义色彩浓烈的印度国民志愿团（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 RSS）成员和印度人民同盟（Bharat Jana Sangh, BJS）成员重组成为印度人民党（Bharatiya Janata Party, BJP），通过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手段，迅速在印度政坛崛起，16年后的1996年就成功首次赢得中央政府选举。2014年，印度人民党再次强势回归，赢得大选，形成了以莫迪总理为核心的中央政府，并在2019年横扫各路对手，首次连任中央政府。莫迪政府执政初期，大力发展经济，积极招商引资，与中国保持了比较友好的一段发展时期，很好的隐藏了其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本质。

然而世事难料，**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以来，国际局势骤然巨变，世界上许多国家政府应对疫情的无能与低效导致其更加依赖人为制造对华矛盾来转移视线并推卸责任，加剧了国际社会的动荡。**在这股国际逆流的影响下，印度对华关系也从2019年10月中印元首第二次非正式会晤的波峰，急转直下跌到了2020年5月加勒万河谷对峙的谷底，让2020年中印建交70周年的高光时刻笼罩在抑郁的黑暗之中。印度人民党（BJP）莫迪政府不论是封禁中国APP的歇斯底里，还是刻意回避中国援助印度第二波疫情的小鸡肚肠，都撕去了此前莫迪政府对华政策伪善的面具，暴露出印度人民党印度教民主主义的本来面目。

（2018年，印度总理莫迪戴着鲍斯军帽，在伪“自由印度临时政府”75周年的纪念仪式上向鲍斯敬礼，表明莫迪更加认同暴力争取印度独立，而不是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非常典型的反映出莫迪内心的印度教民族主义倾向）

回首莫迪政府自2014年执政以来的种种举措，可以看出印度人民党一直坚持着印度教民族主义内核，以及通过印度教民族主义统一印度的远大理想。不过，在我看来，这个理想很远大，现实却很骨感，印度教民族主义若想要实现印度外在和内在的真正统一，只能是水中捞月，不可能实现！

统一的国土

**印度教民族主义认为印度国土的范围是北起喜马来亚山脉，南至印度洋海岸的广大地区。**说白了，差不多就是英国殖民印度时期英属印度的庞大地理区域概念，几乎包括了今天的巴基斯坦、孟加拉国、缅甸等国家的范围，是一个“大印度”的梦想。

（英属印度殖民地范围）

英属印度是印度前所未有出现的大一统局面。在此之前，印度更多的是一个地理概念，一般被理解为南亚次大陆地区，而在这个地区上，分散着数以百计的土邦国家。即便是在印度历史上短暂的孔雀王朝阿育王时期和莫沃尔王朝奥朗则布时期的全盛时代，印度也没有实现完全统一，而且阿育王和奥朗则布的角色也更像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春秋五霸”，其势力范围中的各路诸侯更多奉其为名义上的盟主，而不是像中国汉唐那样高度中央集权、统一号令天下的皇帝。

（左图：印度孔雀帝国阿育王时代势力范围，公元前250年左右）

（右图：印度莫卧儿帝国奥朗则布时代势力范围，公元17世纪末）

因此，对于印度教民族主义势力来说，英属印度的疆域就是其理想国土的范围。然而，英国退出南亚前后，不仅缅甸、斯里兰卡、尼泊尔、不丹等国纷纷独立，而且就连印度教文明重要的发源地——印度河流域也被英国肢解独立成为巴基斯坦（独立之初的巴基斯坦包括今日的孟加拉国，俗称“东巴”），这是印度教民主主义势力断然难以接受的。可是，在二战后大国博弈的国际政治环境下，印度自身综合实力很弱，无法同世界强国平起平坐，因而印度觊觎周边国家领土的野心也就难以得到实现。何况，美苏英法等老牌世界主要大国也并不希望在南亚出现一个地域广阔的印度，威胁他们在南亚及印度洋的影响力。英国肢解英属印度成为印度和巴基斯坦，美苏施压使得印度即便赢得对东巴基斯坦的战争，却也无法吞并东巴，不得以支持孟加拉国独立，这些都是世界大国博弈的结果。

进入21世纪，中国的迅速崛起逐渐的改变了世界的格局，南亚的战略态势也逐渐的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在喜马拉雅山脉一线，不仅印度的首要战略敌人巴基斯坦在中国的帮助下军事实力迅速提高，而且传统依附于印度的尼泊尔和不丹也开始逐渐向中国靠拢，甚至中国在中印边境地区的基建和装备也以惊人的速度得以加强，印度北境的战略压力日益加大。在印度洋一线，中国帮助斯里兰卡剿灭了暗中受到印度支持的泰米尔猛虎解放组织，结束了斯里兰卡长达25年的内战，中斯两国的深度合作自然让视斯里兰卡为印度后院的印度大为不快，而一批又一批穿过印度洋前往索马里海域轮换进行护航的中国海军远洋编队则让视印度洋为“印度的洋”的印度更加羡慕嫉妒恨。中国的崛起让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大印度”梦想更加遥不可及，因此，**对于印度教民族主义势力来说，中国就是印度教民族主义实现终极理想、真正意义上统一印度这一“旷世伟业”道路上最大的一只拦路虎。**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以印度教民族主义为内核的印度人民党莫迪政府视中国为战略对手而非战略伙伴了。

即便在印度独立之前，英国为了维系在印度南亚次大陆的统治，对印度殖民地采取了分而治之的策略，因此英国的印度殖民地实际上是由英属印度（British Provinces，英国政府直辖），553个土邦（Princely State，依附于英国的印度封建王国），以及3个特殊的保护国（ProtectedState，尼泊尔、锡金、不丹）构成的，内部泾渭分明，很像中国春秋时期周天子管理天下诸侯的模式。本来英国当不成周天子之后的如意算盘是让英属印度分裂成印度与巴基斯坦两个国家，553个土邦可以单独或者组合成若干个独立国家，从而将南亚次大陆分散为多个国家，可以更好的控制南亚。不过，在尼赫鲁的军事威慑以及印度教民族主义份子的威逼利诱下，这些土邦国中很多都最终不情不愿地并入了印度联邦。再加上印度不同地区经济、语言、文化的巨大差异，因此这些潜在的分裂因素依然存在，都构成了印度内部的离心力。在美欧需要印度来平衡对抗中国的政治需要下，国际环境从外部给印度施加了向心力，平衡了离心力，这才保持了印度表面上的统一。在内部凝聚力不足的情况下，印度这种靠外力维系的统一必然是脆弱的，印度的分裂危机时刻存在着。

目前，不光印度极难将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尼泊尔、不丹并入印度版图，而且印度也不可能在与中国的边境纠纷中占到什么便宜，更让印度教民族主义担心的是，如何强化印度内部凝聚力，维持目前印度国土的统一与完整？

统一的宗教

放眼印度，什么才是近十四亿印度人最大的交集？答案似乎除了印度教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因此，印度民族主义份子选择印度教作为核心思想，发展印度教民族主义来增强民族内部凝聚力，也就是顺理成章了。可是，我认为问题恰恰在于印度教本身！

**首先，印度教并不是一个明确的宗教概念，也没有统一的宗教组织，更像一个印度文化的大集合或者印度本地各种宗教的大杂烩。**其实，在英国人征服印度之前，并没有印度教这个说法。英国人在征服印度的过程中碰到的印度人，有的信奉毗湿奴，有的信奉湿婆，有的信奉毗湿奴的黑天化身，有的信奉毗湿奴的罗摩化身，有的信奉湿婆的老婆摩诃迦梨，有的信奉湿婆的儿子象鼻神，有的信奉象鼻神的坐骑老鼠，有的信奉眼镜蛇……彻底是把英国人给整蒙了。英国人无法给印度殖民地多如牛毛的宗教派别分门别类，更记不住这些五花八门的各路神明，于是英国人也懒得理会印度人信啥，反正你是印度地区（Hindu）的人，而且你们的宗教也基本上同源，那么就统一管你们信奉的宗教为印度教（Hindusim），于是乎，印度教这一说法才横空出世。

这种感觉就如同科幻电影中假设有外星人来到地球，地球人纷纷介绍自己，有的信基督教、有的信奉伊斯兰教，有的信奉佛教、有的信奉犹太教、有的信仰共产主义……外星人肯定也没兴趣区分这么详细，既然你们都是地球人（Terran），那就管你们的信仰为地球教（Terranism）吧。

（2020年8月5日，莫迪总理为阿约迪亚罗摩庙奠基）

印度人民党积极奉行印度教民族主义，但在印度教教派的选择上则更加推崇印度教中毗湿奴派中的罗摩大神。不论是人民党领袖阿德瓦尼（L. K. Advani）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搞得罗摩战车运动（Ram Rath Yatra），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拆除阿约迪亚（Ayodhya）清真寺事件，以及2020年莫迪政府强势在阿约迪亚为罗摩庙（Ram Mandir）奠基，都反映了印度人民党偏爱罗摩大神的倾向。这对印度教其他派别来说，不见得是好事。从历史到今天，佛教不同派别的明争暗斗，伊斯兰教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冲突，基督教天主教和东正教的不和，我们不难理解，印度教内部也不是一团和气，而且印度教内部门派众多，山头林立，想靠印度教来统一印度，就好比岳不群学了葵花宝典就想一统武林一样不切实际。

**其次，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矛盾不可调和。**由于历史的纠葛，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结下了血海深仇，特别是印巴分治造成的印回大规模种族仇杀导致了数十万人死于非命，使得目前印度内部印度教和伊斯兰教对立很尖锐。印度人民党通过宣扬印度教民族主义迅速崛起，最终掌握了国家机器，但是如果人民党进一步靠煽动印度教民族主义，那么不仅不可能达到印度教统一印度的初衷，反而会更加造成印度分裂。

一方面，不可否认，印度近14亿人口中，信奉印度教的有79.8%，但是伊斯兰教人口也有14.2%，**难道印度教民主主义想把信奉伊斯兰教的将近2亿国民赶尽杀绝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2019年12月10日，印度人民党策划通过的“公民身份修正议案2019”（The Citizenship Amendment Bill, 2019，CAB），公然歧视穆斯林，导致印度各地抗议此起彼伏。所以，印度教民族主义越是挑动印回对立，就越是给自己挖坑。

（印度教民族主义对印度穆斯林的打压，进一步激化了印度内部矛盾）

另一方面，印度周边的巴基斯坦、孟加拉国、马尔代夫都是穆斯林国家，印度的石油主要来自于中东地区的穆斯林国家。印度人民党越是制造印回冲突，就越是给自己制造更加复杂的周边国际环境，越是将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和马尔代夫推向中国的怀抱，给自己制造更加复杂的周边国际环境。

第三，印度教核心的种姓制度不可能长久存在。印度黑暗的种姓制度延续了数千年，其本质就是少数人维持其上层社会统治地位和经济利益而残酷剥削底层人民的工具。人类现代文明的进步以及信息传播能力的倍增，使得印度底层人民不可能再受到愚弄，不可能继续甘心接受被压迫被剥削的命运，奋起抗争是迟早的事情。印度教与种姓制度的深度绑定，充分说明了印度教本质上是维护少数人利益的宗教，不具有普世的价值。印度教民族主义所奋斗的终极理想社会，难道还是婆罗门和刹帝利这样的高种姓将贱民踩在脚下的现代奴隶社会吗？**印度教民族主义只能加剧印度少数高种姓阶层与庞大的底层低种姓和贱民之间的矛盾，撕裂印度社会。**这种泯灭人性，腐朽落后的种族主义实质的社会关系必然会被现代文明社会所淘汰。

（黑暗的种姓制度就是维系种姓金字塔顶部少数高种姓阶层剥削底层人民的工具）

在人类现代文明进步的今天，印度教自身的很多理论早已腐朽不堪，其种姓制度的基础则更加反人类，以印度教为思想核心的印度教民族主义自然也就是先天不良的落后力量。印度教民族主义打着印度教的旗号人为制造的宗教矛盾、民族矛盾、国际矛盾，短期内收割了不少政治利益，但是充长远的角度来看，这种政治投机如同饮鸩止渴一般，最终必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仅不能统一印度，反而会加剧印度的分裂。

统一的语言

**统一的语言是统一的国家最有分量的标志之一，然而这对于印度来说，也是个不小的问题。**今日的印度宪法中，并没有国语（National Language）定义，而是规定了22种地方语言为官方语言（Official Languages），而英语作为全印度最通用的语言，由于其殖民色彩，又不能堂而皇之的被奉为国语，甚至也不能成为官方语言。

（印度官方22种语言使用比例）

印度本土目前仍然在使用的地方语言有700多种，这些语言的使用区域性也极强，特别是印度的很多邦（相当于中国的“省”）就是按照语言来划分的。譬如：泰米尔邦的居民主要讲泰米尔语，安德拉邦和特伦加纳邦的居民主要讲泰勒固语，卡纳塔卡邦的居民主要讲卡纳达语，西孟加拉邦主要讲孟加拉语，等等，而本邦之外，懂这些地方语言的人就变得极少。这些地方语言大多源于印度梵语，但是又演化为不同的字母和语法，相当于形成了一种新的语言。因此，印度不同地区的语言鸿沟是非常深的。早年我在印度曾经考虑学一点印地语，结果发现印地语在我常去的印度南部地区基本用不到，加之我在语言方面也没啥天赋，英语在印度各地商务沟通中反而更加适用，于是我也就早早地放弃了学习印度本地语言的打算。

（印度本地使用的多种多样的语言）

**印度的各地的语言鸿沟无形中将印度社会分割成一个一个独立的区域。在同一个语言区中，有着独立的文字，独立的语音，独特的风俗，俨然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在本地区的邦领导人选举中，一些重要的语言邦内的选民一般也都会投票给说同样语言的地方政党，而不是给人民党或者国大党这些外来的政党，形成了印度比较特色的地方选举现象。比如泰米尔邦的选民基本上都会选说泰米尔语、本地的DMK或者AIADMK党，安德拉邦选民则会选说泰勒固语的TDP或者YSR国大党（和印度国大党没啥关系），西孟加拉邦选民会选说孟加拉语的印度共产党或者草根国大党（TMC，和印度国大党没啥关系）。从历史来看，不论昔日印度国大党如何盛极一时，今日印度人民党如何如日中天，依然难以染指这些关键语言邦的统治权。2021年5月5日，印度人民党在西孟加拉邦的选举中不敌当地的草根国大党，在泰米尔邦的选举中不敌当地的DMK党，就是印度语言邦传统政治选举特色的又一次延续。

（2021年5月，虽然莫迪竭尽全力，依然在地方政府选举中输给了西孟加拉邦草根国大党的玛玛塔<Mamata>）

印度人民党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因此自莫迪政府2014年上台之后。多次尝试通过立法或者行政命令的方式提高印地语在印度的地位，然而印度现行的体制下，在地方语言问题上的稍微风吹草动，都会被相关政治派别上纲上线看成是欺压少数族裔的不民主行为，因此即便是极为强势的人民党莫迪政府也不得不谨小慎微。

印度的语言鸿沟如此之深，在印度独立后的70多年的时间内、国大党曾经的鼎盛时期都未能解决这个难题，可以想象印度教民族主义以印地语统一印度的梦想，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新冠疫情加速了印度的贫富分化，激化了社会矛盾，印度教民族主义若不能踏踏实实的解决好民生问题，到头来还是避免不了被人民抛弃的命运）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印度统一的平静表面下，其实暗流涌动，南亚次大陆数千年分久难合的政治格局并没有在赶走英国人实现印度独立之后而消散殆尽。相反，印度分裂的基因随着印度语言邦的设立而固化延续至今，印度分裂的倾向随着印回冲突的加剧而逐渐增大。**印度值得庆幸的是没有成为美国的敌人，否则按照美国人的手段，印度这样内部不同地区语言、宗教、文化、习俗都有明显独立性的国家，早就会像前苏联或者南斯拉夫那样被拆解成十几个国家。目前，印度同美国和西方国家互动的火热，也是借助了这些国际力量平衡了印度内部的离心力，这或许就是印度宁可同中国交恶，也不能得罪欧美其中的一个原因吧！然而，在这百年未有的大变局中，美国和欧洲的衰落的趋势是难以扭转的，而且新冠疫情则更加加速了这一历史进程。当美欧力不从心之际，印度教民族主义又只会到处惹是生非，不能搞好经济之时，那么随着社会贫富差距的加大，社会阶层对立的加强，社会宗教矛盾的加深，那么印度教民族主义统一印度的美梦恐怕就要变成印度分裂的噩梦了！

梵华

【2021年6月13日星期日原发布在微信公众号“中印梵华”上，2021年8月9日修改后更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