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号传奇_风闻
centereach-2021-07-27 11:25

南海码头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临海一个曲尺形的大油桶,柜里面预备着各种牌号的燃油,可以随时加注。做工的舰娘,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块钱的人民币,买几升油,——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升要涨到十元,——靠油泵外泊着,热热的加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元,便可以附送一枚格斗弹,或者航炮炮弹,作补给了,如果出到十几元,那就能买一样中程空空导弹,但这些顾客,多是古董船,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捂眼联萌的,才缓缓驶入进码头隔壁的泊位里,要油要弹,慢慢地大保健。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港口的咸亨码头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捂眼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古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它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航油从油桶里泵出,看过油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油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加油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码头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女王号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女王号是光着身子而号称航母的唯一的舰娘。它六万多吨的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全电推进动力系统经常拉稀。穿的虽然是装甲,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经常漏水。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滋油皿煮,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它姓 Queen,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女王号”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它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女王号。女王号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它笑,有的叫道,“女王号,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它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吨航油,要一碟过期的空空导弹。”便排出九便士大钱。它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女王号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种花家的技术,吊着打。”女王号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技术不能算偷……窃技术!……跪族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我大嘤自有国情”,什么“儿子打老子”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女王号原来祖上曾经阔过,也曾十分努力,但终于没有学会人的本事,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搅得一手好shi,便替人家搅搅 shi,换一碗饭吃。可惜它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带经费,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它搅 shi 的人也没有了。女王号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它在我们码头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女王号的名字。
女王号喝过半碗航油,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女王号,你当真会搅 shi 么?”女王号看着问它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它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战绩也捞不到呢?”女王号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自有国情,时不利兮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码头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多乎哉?不多也。”
有几回,隔壁几个小伙计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女王号。它便给它们一人一颗过期弹。孩子吃完弹,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女王号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弹,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女王号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它,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女王号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它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它怎么会来?……它打折了螺旋桨了。”掌柜说,“哦!”“它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脚盆家里去了。它家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螺旋桨。”“后来呢?”“后来打折了推进器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沉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它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艘破船,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升油。”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女王号便在码头下对了锚地坐着。它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桨,下面垫一个油纸包,用网线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航油。”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女王号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女王号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它说,“女王号,你又偷了东西了!”但它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螺旋桨?”女王号低声说道,“跌断,跌,跌……”它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伙计,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油,端出去,倾倒在锚地附近的水面上。它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块皱巴巴的人民币,通过木桨递到我手里,见它满桨是泥,原来它便用这破木桨划来的。不一会,它加完油,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油纸包,用这木桨慢慢划出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女王号。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女王号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女王号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它。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女王号的确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