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养老育儿记(52)两个“我”:非不可,是不行_风闻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1-07-14 09:38
很久以前,当欧洲传教士第一次踏上澳洲大陆时,看到肤色黝黑的当地土著人生活在极为原始的状态而感到异常惊讶。传教士深入到围成一圈的土著人当中开展工作,说道:“我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话还没说完,就引得土著人大笑不止。
待笑声销停后,传教士接着说道:“你们爱怎么笑就怎么笑,但我要告诉你们,我是两个人合二为一的,你们看到的我这个大身躯是一个我,里面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小我。”听到这,一些土著人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们也是两个人,我们胸中也有一个小我。”
上面的故事出现在英国著名文化人类学家J.G.弗雷泽(1854年—1941年)的传世巨著《The Golden Bough》(《金枝》)中,“大我”、“小我”即指人的外在肉体与内在灵魂。而我认为,这个故事还向人们证实,文明与野蛮在肉体和灵魂方面无差别,若有差别,仅显现为外在的“涂层”。
撇开灵与肉的神秘主义,我也点头承认,我这个中等身躯里也挤着两个人,与上面微小的差别是,一开始,两个“我”不分大小。

(一)
第一次告诉我有两个“我”的这一“神奇”的事实的,不是弗雷泽先生,而是眼睛雪亮的我的小学同学们。
小学是我人生中一段非常欢乐的时期,能够和同学们玩在一起,特别是我不戴眼镜也不戴有色的性别眼镜,能够深入女同学当中与她们打成一片。在那个男女同学之间保留着“三八线”还有“授受不亲”遗风的1980年代,作为男同学的我和女同学们打成一片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是,可以简单地说,在外部条件上,要和女同学打成一片只须擅长一些女同学的玩艺。
那个时候,广大的孩子既没有课外兴趣或特长培训班,也没有像现在可以轻松买到这么多的玩具,大家的玩艺儿大多数是自己动手制作的。
打弹弓、打弹珠、打陀螺、打火枪、打烟盒纸牌等,是男同学的玩艺;跳皮筋、绑手帕、抓骰子、踢毽子、织毛线等,是女同学的玩艺。
男同学的玩艺我自然都会,女同学的玩艺,我也样样精通。
男孩女孩们各自的玩艺对我来说几乎没有分水岭。直到今天,偶遇昔日的小学女同学,她们除了记得我跟她们一起玩的风采别的什麽都不记得了,“我们一直惭愧,女孩子玩的东西怎么就玩不过你了?”说这些话时,她们的神情里不见了羞涩,但仍不失可爱。
确确实实,跳皮筋,十有八九的女同学比不过我;绑手帕,十有八九的女同学赢不了我;抓骰子,十有八九的女同学快不过我;织毛衣,十有八九的女同学巧不过我。
我简直无所不能,于是,同学们赠我一枚雅号“大姑娘”。后来,也有同学改口称我“贾宝玉”,那是一位早年就博览过群书的女同学。
不过,牙尖嘴利的女同学秉性难移。前两年,一位女同学从杭州过来顺道往家看望我,她屁股刚坐下,就啧啧地感叹起来:“你现在也变成一个小老头了。”女同学被辣了眼睛,我真是很抱歉,岁月何曾饶了我。
当年,雅号为我涂了一层油漆似的,让我闪闪发亮,成为浙中盆地里一个大型国营农场子弟学校的耀眼人物。同时,也像在我的身上贴了个标签,走到哪都有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向我高呼。
每天被同学喊作“大姑娘”,使我切身地感到自己小小的身躯里真的有两个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来之则安之。我学会平静地接受,努力地对两个“我”一视同仁。唯一作了一点区分是,让其中一个继续去和男同学扎堆捣蛋,刷刷我坏坏的存在感;让另一个继续与女同学好好玩耍,保持我的超人魅力不掉线。

把两条战线上得来的成果对比一下发现,口头禅“男孩越坏,越像男人”、“男孩不坏,女人不爱”,并非是女孩不可捉摸的小心思,可能仅仅是男孩朦胧的性幻想。
这样欢乐的时光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直到临近中考的初中三年级才被迫宣告结束,接下来,大家没空也没心思再玩了。直到十年后,赴厦大读研究生,一颗爱玩的心面朝大海之时再度春暖花开。
如今仔细想想,我温柔细腻的一面在上小学之初就显露出了马脚。
记得,一放假,我匆匆做完作业就往隔壁乡镇的外婆家跑,路过热闹的镇上,我通常会被各种售卖小首饰的摊铺子所吸引,摸一摸口袋里的银子,然后挑选几件诸如戒子、耳环、项链之类的小东西送给舅舅家的表姐和表妹,有时表弟也会收到这样的礼物。
(二)
两个“我”谁也不欺负谁快乐地成长着。然后,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两个“我”合二为一的,是我的母亲。
大概是1990年吧,母亲要调去农场下属效益最好的制药厂上班了。这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件大喜事,意味着家庭的经济条件将会有较大的改善。
好归好,随之而来一个新问题,是母亲怎么去上班。一开始,母亲是走着去的。过去,农场有不下十个划片分区,我家原在果木栽培片的住宅区,而制药厂则在相距3公里的中心工商区。
新工作让母亲劲头十足地走了两个月。可是,一天上下班至少来回走两趟,而且不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久而久之走在路上就不见风光了。更何况,母亲偏胖,天一热,走得一身淋漓大汗,一进空调车间就有苦头吃了。
解决问题不能给公家添麻烦,厂车不可能只为接送母亲一个职工而拐个老大远的弯,只能靠自己手脚并用。母亲决定骑自行车上班,我为母亲这一跻身当时时代先进行列的抉择鼓掌。但是,母亲还不会骑车。
不会骑,当然要学会骑。活人岂能被尿憋死。
学校与制药厂毗邻,我去上学先是靠走后来靠自行车。我骑自行车完全是摸爬摔滚中自学的,母亲想学骑车的时候,我已具有3年的骑龄。母亲的自学能力不行,脚踩缝纫机,针头扎手指,手剪裁布料,剪刀尖又会插到脚背上,自学裁缝就曾让年轻的母亲吃尽苦头。母亲感叹自己笨手笨脚。
我想母亲是不善于操纵机械吧,据说到制药厂上班,母亲也是远离操纵台的。于是,我自告奋勇,当母亲学习“自驾技术”的教练。
没有一颗勇敢的心,是不可能担当母亲的教练。当时,我刚好平视半价火车票的刻度线,体重三四十公斤,而需要我手把手教练的“女大学生”光体重就达70公斤,加上质量不赖、份量不轻的车辆,对我俨然形成巨大挑战。
母亲事后回想起这段学车的经历,目光总是包含歉意,她说:“那个时候学车,真是老鼠拖着猫上路啊。”
“老鼠拖着猫”,就是这幅景象连续一个半月,每天的傍晚时分至夜幕降临之际,在我家附近的石子路面上演。母亲连人带车翻倒的时候,我也难免不被波及,我们母子俩常常是流汗又流血,精疲力尽地结束一天的练习。

邻居们撞见了,他们总会笑呵呵地说:“强强真能干,把‘老牛’都教会了。”就这样,我被升级为了能拉车的“小牛”。
现在,再回想起这段母亲学车的往事,我真觉得有如神助,手把手教会母亲骑车,不仅仅需要小小男子汉的力量(可是一个毛孩子能有多大的力量呢),更需要有类似女性的细致耐心,就是需要两个“我”合二为一,变作一条心,一股力,才能办到并做好的。
我也觉察到,自从母亲学会骑车,她很少再像以往那样凶巴巴地对我,除了偶尔几次火气上来刹不住车。老佛爷的脾性大体上没改,但微细处却慢慢变得比我娇气了。
研究生毕业前夕的2004年暑假,我趁进京实习的机会租了房子,然后带母亲一起上去体验皇城的生活。母亲不习惯宽得走断腿的马路,两周就回家了。中途,我在一个站台上买了几个素馅包子充当午餐。我吃得津津有味,母亲咬了一口却把包子还给了我,然后面朝卧铺闭目养神。多年之后,母亲提起火车上的包子,惊讶地说:“那么难吃,你怎么能吃得下呢?”我呵呵地笑答:“我吃了三个,还把您剩的那一个也吃了。”接着,母亲感叹道:“我是不是越老越变修了啊!”呵呵,不知何时学会的矫情。
(三)
毕业后参加工作,我的人生开始起飞。渐渐的,两个“我”失和了,外在的膨胀压迫内在的灵魂。
2007年以来,房子、孩子接连降落到我的世界,等着我的供养。工作很忙,身子很累,在外地为奴的十余年间,回老家与父母团聚次数屈指可数,母亲请我不要惦记。
我驱使着两个“我”合二为一,快马加鞭,争当新闻界里的“打工皇帝”。追求功名利禄,灵魂陷在了俄罗斯套娃里,自我掏空,杯套着杯。
忙碌奔波中,我分明能感到两个“我”在大多数的时候是一堆晃晃悠悠的重影,魂不守舍,言不由衷,力不逮心,一不谨慎还弄得灵魂出窍而找不回来。

为了安定形神,2009年,我勒紧裤腰带再买了一套现房,然后鼓动父母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团聚。母亲苦苦坚持了两年,实在不习惯怎么都听不懂的异乡方言,还是卷起铺盖打道回府了。事后,母亲开玩笑说:“她在福州坐过两年牢。”
2017年,年老体弱的父亲出门不慎跌倒住院了,我也终于下定决心按下工作的暂停键,回老家陪伴父母。携带妻儿回老家的这一路,起初也是充满艰辛,但我感到两个“我”完全是牢不可破地合一的,因此没有什麽克服不了的困难。
回家陪父母养老的故事,在过去几年来持续受到朋友们的关注,收到很多朋友的鼓励。
前些年,闽西的一位企业高管听说了我的事,他毫不掩饰对我的钦佩之意。我说,那是我刚好运气,经济条件许可了,也就可以放下工作,返乡奉老。那位高管不认可我说的,他说现在像我这样的很少,不是因为人们不可以这么做,而根本是不能做到。
那位高管说到激动处,将此上升到了“做人良心”的高度。我从中受到一点启发,两个“我”,一个叫作“可不可”,一个叫作“行不行”。
在与那位高管愉快交谈的时候,我们正走在红色古田八个闪闪发光的经典大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标牌底下。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弱火能够做到燎原,势必要借助一阵恰到好处的风。比如我返乡奉老,算是那一点星火,但这阵风现在还没有流行起来。
上周,一位在福建省委机关的朋友看到我的文章《尴尬的芒果》才得知我悄悄地回过福州,她专门来电嘱咐下次一定要到办公室喝茶一叙。通话期间,她再次谈起我的事,说道:“我现在经常拿你的例子教育我们的那些弟弟妹妹,在外面钱是挣不完的,不如多出点时间常回家陪陪老娘。”
这位来自“妈祖故里”的大姐在电话那头反复地算账:一个人在外从参加工作到成家立业站稳脚跟,再到六十岁退休,期间就算每个双休日都能回家陪伴父母,加起来也才仅仅两年时间。等到自己退了休,空闲了,却已经“子欲养而亲不在”。

“及时对父母尽孝心,太重要了!”
大姐她以身作则,忙着繁杂的公务,每两周必定要抽出一个双休日从省城赶回200公里外的老家陪伴老母亲。
大姐对我的关怀和鼓舞,让我感受到连接彼此的不是无形的电波而是伸手可触的暖流。
过去,我们已经习惯把为社会发展而奋斗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却很少静心思索社会发展归结到底是人的发展这一根本课题。
今后,这方面如有更多的思考与实践措施,或许能够蔚然成风,人们的精神面貌将大为不同。
内人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毫不吝啬地赞美我。有一次,她含情脉脉地对我说:“老公,你真是我的‘宝藏男孩’。”
她之所以有此诗性,估计是我们当时正坐在一起观看一档名为“宝藏歌手”的电视节目。
恭维还是嫌肉麻的,两个“我”一起打了个哆嗦,其中一个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侧过头去,对着正站在电视机前方企图打劫电视信号的小宝说:“求你别吵啦,还不学点好的,像爸爸一样做个安静的‘妈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