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与“烧草”_风闻
弈语霏霏-2021-06-24 15:08
一
人云“弱宋”,又云“富宋”。宋朝的富裕没有转化成为强盛的国力,以至被弱邻所欺,多次签下“城下之盟”,靠缴纳巨额的“岁币”来换取苟安。
近人提出一概念:“无用的财富”,意指国家钱多、人民富足,在对外战争中却屡屡吃亏,外交上直不起腰来。这一概念套用在宋朝,也较为妥帖。
宋朝“富”而“弱”,原因何在?很多人从制度方面找原因。
所谓制度上的原因,是指宋朝采取了“内强外弱”的做法,即把天下精壮兵马收为中央直属的禁军,导致边防兵软弱无力;同时,为了防止武将权大,采取了重文轻武的官制;另外,把战时指挥权与平时训练权分开,以防止将官与兵众关系亲近。
这一军制,使宋军机构臃肿、掣肘横生、战力低下。
相比之下,“盛唐”之盛,一半原因在于军制上采取了“外强内弱”的策略。边防军镇的节度使集军权民权于一体,使其可以灵活而充分地调动本地资源,抗击外军。
制度会造成国力强弱,但并不是宋朝所以“富弱”的根本原因。制度起的作用有正有反,而且可以变化。
二、
在唐初,节度使“多轮换,不遥制”,即一地节度使任职数年后,须换他处,以免尾大不掉,但在任职期间,听其所为,略少干预。玄宗晚期,宠信安禄山等人,采取了“不轮换,多遥制”的做法,结果是节度使不再换地,时间一长,遥制也不可行。由此,方镇坐大,“外强内弱”终成覆国之祸。
唐以后是五代十国,“外强内弱”体制并没有改变,一方将领只要兵权在握,睡梦中都会被“拥立”为帝。宋太祖赵匡胤就是这样上台的。鉴于历史经验,他在统一四方后,就来了一招“杯酒释兵权”,把老将们打道回府,兵权独揽皇室,从此有了“内强外弱”之制。
如果没有“杯酒释兵权”,恐怕宋朝也捱不过三代,成为一个短命王朝,历史可能变成“六代十国”,中土重回四分五裂之形。
宋朝并非一个软弱之朝,刚猛之气贯通朝野,涌现了很多刚勇之士,如包拯、狄青、岳飞。在思想上,宋明理学是儒学各派之中,较为阳刚的一脉;在民气上,民间武社繁盛,水泊梁山不是空穴来风。就是那些不能或者鲜能上战场的文人们,也在笔下抒发豪壮之情,不说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也不说苏东坡的“西北望,射天狼”,就说陆游,也在将逝之时,写下“但悲不见九州同,家祭无忘告乃翁”。
然而这样一个王朝,一会儿迎来“澶下之盟”,一会儿遇到“靖康之耻”。王朝的最后一丝血脉消失于崖山。
人们会把宋朝的无力,归责于军制,以及昏君佞臣。但根本之因,却在地缘大势。
三、
人有心脏,生命所系,所以有强硬的胸骨加以保护。如果没有了胸骨,心脏再强大,四肢躯干再有力,人也是十分虚弱的。宋朝正是缺少了这排“胸骨”——幽云十六州!
幽云十六州在今山西、内蒙、河北、北京等地,包括太行山北段、燕山山脉以及河北平原大部。这是中原王朝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天然屏障。没有这一屏障,北方游骑数个昼夜就可以饮马开封城下。
宋朝立国之时,幽云十六州就归于契丹人之手,终其一朝没有夺回。而幽云十六州的失去,与五代时期,中原王朝缺乏远略有很大关系。
五代是指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这一时期英雄人物,也有几个,却多是目光短浅之徒。
在后梁及后唐时期,幽云十六州还在中原王朝手中,契丹人虽有南下骑掠,但影响较小。在幽州一带的割据势力是刘仁恭父子,他们以少量的数州兵力,抵挡了令后世两百年头痛的契丹兵马。
刘仁恭对付契丹的方法简单易行,就是“烧草”两个字。每年八九月份,草原上金风掠掠,草色转黄。刘仁恭便派兵马北进,钻入草原深处,东点一把火,西着一股烟。数日之内,各处火势连成一片,茫茫草地化成一片乌黑灰烬。契丹人的牛羊马没有了过冬的食物,只好外迁,更难南侵。如此一年又一年,契丹人穷困益深,只好奴颜示好,愿意每年支付金银牛马,以换得部分草地完好。刘仁恭靠这一手段,收到了万里长城都没有达到的效果。
四、
有了刘仁恭守边关,中原各派势力才可以放心的逐鹿。李克用数败于朱温,朱温最终篡唐自立,建立了后梁。朱温是个极富计谋的人,对于天下霸业也极为尽心。只是德行有亏,导致器量不大,进而格局太小,难成一统天下之业;甚至,他的德行导致了他阳寿的短小,以致出师未捷身先死;而且在他的言传身教下,儿子们个个是“豚犬”(他自己这么评价的!)
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勖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朱温的儿子,建立了后唐王朝。此时,一直首鼠两端的刘仁恭势力也迎来了末日。在后唐名将周德威的打击下,刘仁恭势力瓦解。临前,刘仁恭父子想投靠契丹,但契丹对他恨之入骨,根本不愿意帮忙。
幽燕纳入后唐版图后,先由周德威镇守。周德威是沙场老将,颇有武略,可惜政略少了一点。他十分看不起“烧草”之策,觉得自己兵强马壮,对付撮尔契丹,绰绰有余。事实上,此时的契丹还不是很强,而且陷入内争。阿保机的长子突欲另立东丹国,而阿保机的次子耶律德光继承了契丹汗位。
于是“烧草”的做法被放弃了;而周德威在一次战斗中,因为李存勖的胡乱部署而死于溃散乱军之中。由此,契丹势力壮大起来。
五、
后唐的政权并不稳固,李存勖重用伶人宦官,滥杀功臣,很快激起兵变。李嗣源被拥立为帝,在他的治理之后,天下有了六七年太平,史称中兴。但李嗣源死后,他的儿子又进行了宫斗,他的女婿石敬瑭多年行军,很有人望,一直被看作是眼中钉。幸好石敬瑭身体不好,一副病弱的样子,被唐帝看不起,于是被派去镇抚太原。到了太原后,他的身体却好了,不停地发展势力。唐帝觉得事不宜迟,直接派发去打。石敬瑭十分害怕,急忙向契丹求援。
在救援时,石敬瑭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自称“儿皇帝”,称契丹汗为“父皇帝”;二是把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
这两个条件惊世骇俗,手下大臣自然反对。有一个谋士对石敬瑭说:“称‘儿皇帝’实无必要;割地也无必要。契丹贪婪,只要许以贵重金帛就可以了。”
但是,石敬瑭被眼前的战势吓晕了头,只管让官员去办。这种短视的目光像是溺水之人在抓稻草,口渴之人在饮毒酒。石敬瑭完全惊惶失措,没有了常人的思维。
事实上后唐军兵力虽多,却指挥低效,内部哗变不断。靠石敬瑭自身的实力,这仗还是可以打一打的。事实上,契丹人的救援,完全是投机。他们把妇女老弱安置在百里之外的后方,自己专事劫掠,每天晚上首要之事是把行李打包好,以便快速逃离。但他们运气极好,后唐军队虽然兵力雄厚,却没有派兵去抄其后路,也没有打硬仗的决心,只是扎营围城;遇到连日大雨,成为被围之人,断粮三日即投降。投降时,尚有战马五万匹,战具无数。
这一战惨败后,后唐被后晋取代,石敬瑭居然真是当上了“儿皇帝”。但这一皇帝并不好做,中原大地经过多年战争,实力消耗极大,而且各地割据依旧。而契丹却是完全的胜利者,幽云十六州简直是天下掉下的大饼。契丹实力大增,开始是依靠中原多个割据势力,支配中原政局,后来干脆直接消灭了后晋,入主汴京,成了中原的主人。
契丹此举是破天荒的,它本是一个荒蛮部落,自形成之初,就在盛唐的光辉下低着头,在中原王朝与北方蛮族的夹击下生存。对于中原皇帝,它从来是敬若天神;对中原文化,从来是仰慕不已。然而当他们入主中原后,却发现没有人斥责他们落后野蛮、不懂礼数,反而收到了数不胜数的表奏。这些表奏来自于各地节度使与达官贵人,内容无一不是赞美阿谀。
从此草原部落不再对中原王朝有什么敬仰之情,相反,产生了轻视和不屑。继契丹以后,女真、蒙古等相继入主中原,这与心态上的改变不无关系。
所以,石敬瑭这个“儿皇帝”做得绝!幽云十六州送得绝!把中原神气全送掉了,把护胸之骨全送掉了。
六、
真正有雄才的君主是另一种做派。在大唐开国之初,李渊也是占据太原,当他要逐鹿关中时,向北方游牧民族借兵。当时北方草原的主人是突厥,它的实力很强,而且在太原附近扶植了数个小政权,以挟制李渊,或突入中原。李渊派刘文静向突厥求助,达成的条件是:打下长安后,土地归李渊,金帛归突厥。后来长安攻克,突厥才赞助了数千骑兵,却收获了数不清的财富,高兴地不得了。而李渊虽然失去了一时之财,却获得了土地与人民,经过数年休息生息,国力渐强。李唐一方面对突厥分化瓦解,一方面派兵打击,终于使大草原上不再有突厥的一只羊。
(后唐时期,也有机会对契丹分化瓦解,即扶植突欲所立的东胡国,但没有落到实地,只是表面工作做到了:给突欲赐名“李慕华”,后来又改为“李赞华”)。
在国家强弱中,地缘是极为重要的。失去了幽云十六州,大宋的经济文化再强,也难以转换成为战斗力。
七、
今天,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苏东剧变后,俄罗斯的地缘防线急剧后退1500公里。 “一白一乌”两个小兄弟,也有一个变色了,成了他人的政治俘虏。即使收回了克里米亚岛,形势依旧严峻。而且,美国还对西伯利亚指指点点。在这样的情况下,俄罗斯怎能示弱?它必须在夏维夷岛军演,必须对入侵领海的英舰开炮警告。它的经济实力已经不太够,如果在军事上再示弱,“战斗民族”的尊号就没有了,顷刻间大量豺狼就会扑上来,局面就难以挽回了。
“烧草”这一手段,看起来下三滥,又破坏环境,又违背“人道主义”。但它不正活生生地发生在眼下吗?看看北美洲!
了解国际关系的人都知道,美国的地缘环境真是好,好得像天堂一样:左右是大洋,上边是冰国,地广人稀,边境不用设防;下边是墨西哥。由于多次战争失败,墨西哥丢掉了大片领土。但还没有完,美国通过大量补贴农作物,生产出的玉米极为低价,导致墨西哥农业崩溃。这就是一种 “烧草”手段。一个国家如果基本口粮都不能自给,它的国民就是事实上的俘虏。到此还没完,美国又在南部边境修建隔离墙,名为阻止偷渡,实为建造“地缘”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