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下工作78载，吴孟超给了万名患者“生的希望”_风闻

大家好，我是观察者网《科工力量》栏目主持，冬晓。

身高一米六二，从护士手中接过手术服，戴上无菌手套。双手伸进患者的腹腔，好像眼睛一样，确定肿瘤的位置，迅速分离摘除。这不是魔术表演，而是一场惊险紧张的肝脏手术。“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倒在手术台上”，这是中科院院士、肝胆外科之父吴孟超的人生期待。在无影灯下工作78载，他终于可以休息了，不过时间是永远。

肝癌被称为“癌中之王”，死亡率仅次于肺癌，位居世界第二，而中国的肝癌患者，占据世界肝癌患者总数的一半。70年前，在国际学术会议上，日本专家曾狂妄地说：“在肝脏外科方面，你们中国还差远着呢，要达到我们这个水平，起码要二三十年”。当时，全世界每年新增肝癌病人超过60万，中国患者占据40%。更严重的是，1958年，在全国38所医学院校尸检发现的1979例恶性肿瘤中，肝癌是第一位。

在国际学术会议的观众席上，有个年轻的中国外科医生，听了日本专家的话，很受刺激，连夜给所在的医院党委写了一份报告，阐述“向肝胆外科进军”的紧迫性，他就是吴孟超。2019年，《新闻联播》曾记录下这样一幕场景：“一位头发花白的医生，带上专用手术眼镜，拿着手术刀，镇定自若，分离、结扎、切除，一套动作干净利索。手术结束后，他仔细的盯着助手缝合病人伤口，点清楚所有医疗器械才离开”。这位医生正是吴孟超，此时已经97岁，那年他才刚刚退休。他经常和同事开玩笑，一进手术室，血压就正常了。

在国内，肝脏手术一度被视为禁区，没有医生敢进。拯救肝癌患者，主要靠手术切除肿瘤，可肝脏血管多，容易导致大量出血。新中国成立之初，上海长海医院曾请来有名的外科教授开刀，为该院第一例肝癌患者手术，结果手术大出血，病人死在手术台上。

中国肝胆外科的空白答卷，急需有人填上。当时，刚从同济医学院毕业的吴孟超，决定闯一闯。起初，这个年轻人对未来，也是充满了迷茫。在一次拉家常中，听到老师裘法祖说：“肝胆手术，极易出血，是外科禁区，同样也是研究空白”。后者被誉为中国外科鼻祖，手术时不多开一刀，也不少缝一针，尽量减少病人的创伤。晚年接受采访时，吴孟超曾提到：那次拉家常，他牢牢记住了，对未来有了方向，肝脏外科。

在医学课上，他对肝的了解，还只是局限在左叶、右叶，其它什么也没学。所以，只能从肝脏外科的基本理论开始。第一步，先搞定教科书。1958年，他和同事一起，一人分担一半，耗时40多个日夜，翻译了美国人编写的《肝脏外科入门》，这也成为中国首部肝脏外科译著。

但是靠一本教科书，就想建立起一个学科，无异于纸上谈兵。肝脏内部，血管丰富，要做好手术，要知道怎么下刀，还要知道怎么走刀才能避免割伤血管。五十年代的医学条件，无论 国内，还是国外，对肝脏解剖关系，都处在探索阶段。给肝脏做手术，相当于半夜不开灯走山路，风险相当的大。对国内而言，当务之急，是要弄清肝脏各部位血管的走向和分布规律。可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乒乓球解决了复杂的医学问题。

长海医院那例大出血，提醒着吴孟超，要想安全地切除肿瘤，就得找准肝脏里密密麻麻的血管。翻遍所有文献，唯一理论可行的办法是：用注射器把溶解后的塑料，从血管注入肝脏，等肝脏表面组织腐蚀后，血管就能显露。可这只是理论。吴孟超尝试了各种塑料，没有一点进展。没想到，绝望之际，一条新闻却给了他灵感。

1959年2月，中国运动员容国团获得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冠军。听到消息后，吴孟超心中一动：“这颗橙色乒乓球，不就是最好的塑料？”他买来乒乓球剪碎、溶解，加入红、蓝、白不同颜色，分别注入肝动脉、肝静脉。塑料凝固后，再用盐酸腐蚀肝表面组织，最后用刻刀一点点镂空，剔除不必要的东西。这个珊瑚一样的塑料雕塑，最后让中国人第一次看清楚了肝脏血管走向。

这是吴孟超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也是他“开挂之路”的起点，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他解剖了数百个标本，提出肝脏血管走向的“五叶四段”理论。长海医院首例肝癌手术失败后，又一位肝癌患者住院，没有医生敢接手，吴孟超挺身而出，被主治医生推荐，上台主刀，手术成功，成为中国第一例成功的肝脏外科手术。至此，有了统一、准确的解剖原理，中国肝癌的手术成功率，从不到50%，提高到90%以上。

改革开放前，中国与世界其他国家的医学交流很少，在丰富的实践中，默默的创造着世界奇迹。1979年，第28届国际外科学术会议，在美国旧金山举行，参加会议的有包括美、苏、英等60多个国家，2000多位专家。由于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与外界交流，首次参会的中国医生，担心外国同行提出尖锐问题，提前做足了准备。可结果让所有人震惊。

上台宣读肝脏外科论文的学者有三位，前两位是外国专家，切除肝癌的病患数目，加起来才18例。最后，是一个中国人出场，当他读到：“从1960年到1977年，十七年间，切除治疗原发性肝癌181例，总手术成功率91.2%”，同行们都不敢相信，而宣读论文的中国人正是吴孟超。当“常温下间歇性肝门阻断切肝法、完整的中肝叶切除手术”，这些专业名词从他口中蹦出时，全场一片肃静，甚至有人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这个1米62的小个子，居然本事这么大。

新中国成立之初，日本专家说：“中国肝脏外科达到日本的水平，起码要二三十年”。可二三十年过去了，他们的身影却在后方，渐行渐远。1983年，日本一家电视台派出豪华阵容，由顶级的摄影师和录音师组成，来到上海东方肝胆医院，记录一场特殊的手术。整整五个小时，从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儿体内，切除了一个肝脏肿瘤，而这个肿瘤居然比婴儿的头还大。

这次手术主刀，正是吴孟超。有人曾提醒他：“你这一整套技术还没有申请专利，万一对方学会了怎么办？”他的回复是：“我的所有技术属于人类，我吴孟超没有专利。”更巧合的是，23年后，这个被治愈的婴儿，学了护理专业，在吴孟超的医院当了护士，照顾更多的人。

让人更为惊叹的"中国医学奇迹"，何止这一例。2007年，在央视一档名为《大家》的节目中，一位名叫陆本海的安徽农民和吴孟超，一起走进演播厅。32年前，吴孟超从陆本海体内，切下18公斤的肝脏海绵状血管瘤。在手术中，打开患者腹腔的那一刹那，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一个巨大的蓝紫色瘤体，上端顶住胸腔，下端侵入盆腔，占据患者的整个肚子，随着病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他和同事用了整整12个小时，将这一巨物摘除下来。

吴孟超的学生严以群，曾撰文回忆老师的刀法技艺，反思道：“如何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媒体采访画面中，不少人曾观察到一个细节，吴孟超的手和别人的不一样。右手食指第一节关节朝外翻，看起来像钩子一样，吃饭、签字都很麻烦，但这是握住手术钳最平稳的姿势。有外国同行不服气，趁着交流期间，与他切磋技艺。可吴孟超完成两台手术后，同行的第一台手术还在进行中。作家方鸿辉，为了给吴孟超写传记，曾看过他的日记。里面几乎没有个人感悟，只是密密麻麻地写着每天完成的任务，有时还会画下当天手术的肝脏解剖图。

2017年，一部以吴孟超为原型拍摄的电影，在全国上线。制片方预备了多个片名，包括“中国医魂”、“医学大师”、“国医大爱”，想请吴孟超题写。但他一个也没选，挥笔写下四个字“我是医生”。他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大海退潮后，沙滩上留下很多被搁浅的小鱼，在烈日下等待它们的似乎只有死亡。但有一个孩子弯下腰，一条一条地捡起这些小鱼，重新扔进大海。旁观的一位大人对这个孩子说：“那么多小鱼你捡得过来吗？一条小鱼而已，有谁会在乎呢？”孩子一边不停地往海里扔鱼，一边说：“你看，这一条在乎，那一条也在乎”。

吴孟超经常叮嘱年轻的医生：“病人生病已经非常不幸了，为了治病可能已经花光家里的钱，有的还负债累累，一定要设身处地的为他们着想”。他在保证药效地前提下，哪种药便宜用哪种。给病人做检查时，如果B超能解决问题，决不让做CT。手术时，缝合伤口，从不用专门器械。他曾说过：“器械用一次，‘咔嚓”一声1000多块，用手缝线，分文不要。”

出生在福建闽清的吴孟超，在解放前时局动荡的年代，和很多沿海苦人家一样，跟着父母下南洋讨生活。一家人靠着卖米粉、割橡胶，艰难度日。抗日战争爆发，他和同学毅然决定回国，报效祖国。晚年，吴孟超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心中最遗憾的是：“回国的那天晚上，兴奋的和同学谈了一个晚上，却没有和父母一起”，而这一别，也成了永别。

无影灯下工作78载，拯救16000条生命。手术台前，再也看不到那个只有1米62身高的坚强背影。但他是放心的，身后的学子们已经可以接过这把沉重的手术刀。工作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休息了，终于可以和父母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