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我给美国大学生开了一门关于中国的课，看看他们的发言_风闻

我在美国大学里教了许多年书，最近开了一门国际关系史的新课。美国同学们选修相当积极，每次课堂讨论都很投入。上个星期布置的作业，是读一本书——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前院长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写的《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课堂讨论的时候才知道，好几位同学已经看过这本书了，可见影响之大。

猛一看会以为艾利森老先生是美国鹰派（主张采取强势外交手段或积极军事扩张的人士）。其实不是。他只想当个苦口婆心的先知，讲个预言，提醒两国避免战争的风险。

今天，我们就来一起聊聊什么是“修昔底德陷阱”？美国大学的学生们是如何看待历史和当下的大国博弈？更重要的是，在讨论中，他们不仅提出了两个关键的和平策略，而且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比相互间真诚的了解，更能促进长久的和平。魏阳“爸爸真棒”专栏作者，哈佛大学博士，科罗拉多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01 。什么是修昔底德陷阱？书的主旨并不复杂。修昔底德是个古希腊的历史学家，在西方被誉为“历史之父”。他的名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描写了斯巴达与雅典之间的争霸战争。修昔底德对战争起因的解释是：新的强国挑战老牌强国家，必然导致战争。说白了，老二崛起，会逼宫老大，不干一架， 排不出新的座次。艾利森根据这个逻辑，发明了“修昔底德陷阱”这个新词。他分析了世界历史上十六次老二挑战老大的往事，发现其中十二次都导致了战争。这包括了十五世纪末的葡萄牙西班牙争霸，后来哈布斯堡王朝与奥图曼土耳其的战争，十七十八世纪英国与法国的对抗，十九世纪英俄在欧亚大陆的冲突，二十世纪初美国崛起挑战英国的传统霸权，二战前日本对美国的挑战，以及二战后美苏之间的冷战等等。艾利森发现，新老强权交替，多数时候都会以战争收场，只有少数情况可以避免战争。从2009年开始，中国的经济规模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虽然按照美元计算，中国现在的GDP只有美国的60%几，但是按照实际购买力计算，在2016年，中国GDP已经超过了美国。就是说，中国已经妥妥的成为了世界经济的老二。照目前的发展速度，超过美国是迟早的事。艾利森出版本书时，正是特朗普执政时期。他显然对总统不满。在他看来，特朗普的对华政策和他的个人情绪一样，都相当不稳定，像过山车一样，随心所欲，忽上忽下。他特别担心这个疯狂的总统，会导致中美之间的更大冲突。平心而论，艾利森与特朗普政府中叫嚣遏制中国的幕僚大不相同。他并非指责中国是美国的敌人；而是用心良苦，规劝当局，切勿擦枪走火，导致灾难性的结局。在讨论课上，我问美国学生：大家怎么看“修昔底德陷阱“？有人赞同，但更多人批评这个观点。有同学说：这是典型的历史归纳性思维。从历史的大数据中找出以前是怎样的，然后推论未来会按照同样逻辑发展。但这恰恰是一种非常不可靠的思维模式。在欧洲人发现澳大利亚之前，所有人都认为天鹅只能是白色的——直到人们发现澳洲的黑天鹅。同理，历史上老二挑战老大常常导致战争的经验，不能证明未来会重蹈覆辙。我说我非常同意同学们的看法。人们常说忘记历史的人会犯同样的错误，但更常见的错误是：用不恰当的历史经验来套用现实，忽略与过去不同的现实条件。按中国古人的说法，就是“刻舟求剑”。历史的水流已经远离了曾经的河湾，可思维还滞留在过去窠臼中，无法理解已经发生的巨变，却不自知。现在还有种流行的说法，叫做“路径依赖”。记得在哈佛大学读书时，听过历史系教授梅尔（Charles S. Maier）的讲座。他说：美国常常以为从历史中获得教训，但可惜，这些教训往往是错误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人认为协约国在为保卫人类文明而战，所以加入了协约国，结果导致三十几万美国人的伤亡。从此美国吸取了教训，认为为外国牺牲本国年轻人生命毫无意义，从此高举孤立主义大旗，不过问美洲大陆以外的争端。结果纳粹德国在欧洲崛起后，美国采取绥靖政策，不管不问。日本在亚洲侵略扩张，美国还是姑息为主——直到日本打到珍珠港家门口。美国从一战中获取的所谓历史教训，在二战中完全不适用。二战之后，美国获得了新的“历史教训”。这次的教训和之前的正好相反：这时美国深信，一旦世界上出现侵略扩张，要在第一时间介入，把威胁扼杀在萌芽之中。于是在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中，美国积极进行军事干预，试图遏制苏联阵营的扩张，结果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在梅尔教授看来，美国两次精准的从历史中获得了错误的教训。典型的“刻舟求剑”，而且一连刻了两次。02 。一场如何避免大国战争的课堂讨论回到课堂上对“修昔底德陷阱“的讨论。我又问同学们：有哪些因素和策略，能让我们避免战争？同学们的回答五花八门。有的说：从冷战经验来看，大国的相互核毁灭能力，可以保证不发生直接战争；但有可能发生代理人战争，两国各自支持小弟在某第三国开打。但有同学认为：同时拥有核武器并不能保证不爆发战争。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美苏离核战争只有几分钟的差距，纯粹因为偶然的运气，才没有互相扔核弹。我赞同了这种看法。核武器时代的悖论是，你必须要让对方知道你使用核武器的决心，核武器才能起作用。如果对手认为你永远不会使用，那么核武器也就失去了意义。大国之间的博弈，仿佛“弱鸡游戏”中开车对撞的司机，看谁先认怂避开。大概率获胜的方法，是抢先把方向盘拆下来扔出窗外让对手看到。因为只有当对方确信你已经没有选择时，他为了避免同归于尽，只能先认怂避开。说白了，就是在博弈中装疯卖傻，讹诈取胜。但是，这种策略风险极高。可能对方没看清你扔了方向盘，以为你扔出的是个大裤衩；又或者他也采取了相同的策略，和你同时拆了方向盘，才发现来不及刹车了。历史上因为误判，导致全面战争的事情，数不胜数。所以核武器并不能保证大国间的和平。有同学说：数字时代，互联网和移动终端让新闻实时上传，促进了信息的自由流动和国家之间的了解，有助于减少对战争意图的误判。这种说法遭到了其他同学的反驳。有人说：社交媒体泛滥的结果，难道不是信息的混乱，和假新闻的流传吗。看看2020年新冠病毒爆发以来，美国右翼阴谋论媒体“匿名者Q”散布了多少谣言！大部分同学认为：社交媒体的发达，并没有促进信息的自由流动，反而让虚假信息和偏见大行其道。社交平台为了维持用户黏着性，用算法只推送给用户他们感兴趣的信息，造成了“蚕茧效益”——用户只接触自己认同的信息，过滤掉他不愿意接受的观点。结果，在信息时代，人们反而失去了信息自由。信息的过滤和碎片化造成了一个个小圈子，在其中偏见不断得到强化，想法变得愈发极端。数字媒体，没能促进人们的相互了解和包容，反而助长了隔阂、谣言和偏见。左的更左，右的更右，水火不容——这可是美国社会两级分化的根源啊！还能指望这个促进世界和平？得到大部分同学赞同的观点是：贸易和长期投资，可以捆绑两国经济，增加维护和平的可能。大家的钱都装在一个袋子里，离婚之前是不是要多掂量一下？我同意这种说法，和同学们一起分析了数据。以中美之间的贸易为例。过去数十年，中美已经成为重要的贸易伙伴，每年的相互出口额总计超过5千亿美元，相互直接投资接近3千亿美元。按国家计算，美国已经成为中国的第一大贸易伙伴，贸易总额仅略少于欧盟。中国是美国第三大贸易伙伴，在贸易战之前，贸易年增幅远超美国其他贸易伙伴。中国作为世界工厂，为美国提供了大量廉价的产品，在获得大量外汇的同时，改善了普通美国人的生活水准——标准的“双赢”。紧密的贸易和投资联系，让国家之间的经济相互依存，这其中跨国公司发挥了重要作用。当然，这是基于有限的历史数据，不清楚未来是否一直有效。但跨国公司能够打破国家间的隔阂，促进国际视野与认同，整合跨国市场，以经济手段维护和平，并非全无道理。以前人们说”Make love, not war “。现在可能应该说“Make money, not war”。最后，同学们还提出一个促进和平的因素，就是国际教育和文化交流。一些美国同学们感慨：上这门课以前，要么觉得中国人人都是功夫大师，要么以为那里到处都在吃狗肉。后来才发现，这些都是典型的刻板印象。我深表赞同。刻板印象，是人们在看待其他人群时，最不用动脑筋的方法。地图炮一开，多节省大脑能量！结果却是以偏概全，失之千里。实际上，我在美国大学开的所有课程，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提醒同学们：面对与自己不同的文化，应该首先去尝试理解这些不同，而不是贬低那些与自己不同的特征，或者嘲笑那些自己不理解的选择。每个人群的选择，都是环境和文化互动的结果。同情的理解，比起轻率的价值判断，要困难得多，也重要得多。一个积极的数据是：自改革开放以来，已经有数十万中国留学生在美国学习。同时，每年也有上万美国学生来华留学。他们不仅为各自国家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更成为两国之间互相了解的使者。没有什么比相互间真诚的了解，更能促进长久的和平。△中国连续13年成为美国最大的生源国

说来说去，长期看能促进和平的，除了贸易投资之外，就是教育和文化交流了。而细看这两点，其实本质上是一回事，只不过前一个是指商品的自由流动，后一个是指思想的自由交换。说到底，就是一个商品和观念能自由交换的国际市场。03 。中美之间互为镜子快下课时，我总结了一下同学们的讨论：任何简单化的判断都是武断的，任何一刀切的观点都是危险的。在每一个复杂社会内部，有政府，也有社会；有精英，也有普通人；有富人，也有贫民；有鸽派，也有鹰派；有人鼓吹民粹，也有人相信普世价值；有思想开放的，也有相对保守的；有人叫嚣战争对抗，也有人呼吁和平、理解与合作。如果世界的未来，取决于大国之间的国际关系，那么每一个国家的每一个年轻人，都有责任抛弃成见，真诚了解对方。只有突破地图上人为划定的疆界，让信息和商品自由交换，鼓励人们理解与己不同、甚至对立的观点，才能从狭隘的世界观、浅薄的自豪感中走出来，以一种开放、谦虚而积极的心态，来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爸爸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