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一下：总统当选次日就暴毙，乍得还有戏吗？_风闻

大家好，我是在观网陪您看世界的谷智轩。本周，非洲国家乍得军队突然宣布，总统伊德里斯·代比在前线受重伤，不治身亡。根据军方的说法，代比当时在和“利比亚来的恐怖分子对峙”，结果不幸中弹去世。这话说得，有“天子守国门，总统死社稷”那味儿了。戏剧性的是，事发前一天，代比刚刚以近8成的得票率，第六次当选乍得总统，此前已经统治了乍得30年。

乍得军方很快成立了一个过渡军事委员会，“暂时接管”国家18个月，承诺举行选举，交权给文职政府。而接过“临时总统”之位的，不出意外的是代比的儿子小代比，全名马哈马德·伊德里斯·代比。军队还宣布宵禁，切断了国内所有路上关卡，说是为了“维护国家的统一与稳定”，实际还是玩父死子继那一套。本期《消化一下》就借着这个机会，带大家瞧一瞧乍得，这片被战乱笼罩的地区。

老规矩，先讲地理和历史。乍得北边是利比亚，西面是尼日尔和尼日利亚，南边是中非，东部是苏丹，是名副其实的“非洲十字路口”。而乍得这个名字，源自该国西部的乍得湖，就是当地语言里“大湖”的意思。虽然名字里有湖，但乍得大部分区域，都被撒哈拉沙漠覆盖，扎心了。撒哈拉也成了族群分界线，北部大多是阿拉伯人，都是游牧民，历史上靠着和伊斯兰世界的贸易，还建立过一些阿拉伯穆斯林王国。

撒哈拉以南，则是黑人族群，靠乍得湖，过的是渔猎生活。欧洲殖民者到来之前，北部穆斯林以贵族身份自居，长期压榨南部的黑人，把他们当作奴隶，南方看北边也就一直不爽。

由于乍得在非洲内陆，一直到20世纪，才被欧洲人殖民。1900年，法国人把乍得变成了保护国，而控制乍得全境，要等到1920年。由于乍得这个地方实在太穷，当时的法国，把乍得分成南北两个部分，把北部叫作“无用的乍得”。至于人口相对密集的南部，法国也没打算好好经营，就连派过去的殖民地官僚，都是本土官僚末位淘汰出来的，日常的管理，主要靠当地公司雇佣黑人种棉花，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这种安排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北部乍得，法国人当年不管，现在大多信伊斯兰教，而南部乍得，受法国影响大，主要信基督教。

法国殖民时代，南部的撒拉族靠种棉花，积攒了一定的经济实力，二战爆发后，还有不少人交了血税，加入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军队，对抗纳粹控制的维希法国政权。法国人也很快把他们吸收进殖民政府，萨拉族的政治地位因此得到提升，成了法式殖民地买办。

二战后，殖民地独立运动如火如荼，法国也逐步放松统治，把乍得列成海外领地，当地可以推举法国议会代表。但殖民者嘛，大家懂的都懂，怎么可能说撒手就撒手呢？为了维持影响力，法国就在买办中间培育出“本土精英”，撒拉族作为本地望族，推了一个人，叫托姆巴巴耶。这位老哥，二战时加入了自由法国部队，战后创立了一个“乍得进步党”，名字很进步，但实质就是个披着皮的部落联盟，成员都是撒拉族人。50年代，法国人待不下去了，开始物色代理人，筹备退出，于是相中了托姆巴巴耶，1952年，扶持他当了殖民地议会议员。到了57年，托姆巴巴耶坐上了“议会副议长”的宝座，59年，主持临时政府。 议员-议长-总统，这就是典型的代理人晋升路径。

1960年，乍得正式独立，托姆巴巴耶终于掌了权。我们之前讲过赤道几内亚“皇帝”马西埃，和这种两面三刀的货色不一样，托姆巴巴耶这位老哥是真的忠诚，延续亲法政策，允许法国驻军。但面对本国同胞，托老哥可就没那么和颜悦色了。1962年，仗着有法国人撑腰，他直把反对党给扬了，第二年关闭议会，搞起了独裁统治。经济上，托老哥也是毫无建树，对内还大搞宗教歧视，本来乍得南北两边宗教种族就都不一样，这么一搞，引起北方穆斯林部落强烈反弹，1965年成立了“乍得民族解放阵线”（FROLINAT），简称”民阵“，干起了祖先的老本行，向南进攻。托老哥只会镇压，不会打仗，很快扛不住了，向法国求援，最后法国亲自下场，才勉强阻止“民阵”南下。

法国人只能帮忙解决外部敌人，托老哥的独裁，还损害了内部各部落精英的利益，这帮精英不仅占据政府要职，还掌控军队。军队虽然没能力剿匪，但有能力推翻政府。说干就干，1975年，军官马卢姆政变，托姆巴巴耶被拉出去挨了枪子。

政变改变了地区间势力平衡，引来了区域势力插手，这个势力，就是卡扎菲领导的利比亚。当时的卡扎菲信奉泛阿拉伯主义，简单来说，就是阿拉伯统一，建立”大利比亚“。而“民阵”的成员，大部分就是阿拉伯人。在利比亚影响下，“民阵”分裂成两大势力，一派想跟南方和解，领导人是哈布雷，另一派，则想当利比亚的小弟，受古库尼领导。再加上南方的马卢姆军政府，乍得一下子有了三股势力，再来一派都可以凑桌麻将了。三派之间争权夺利，乍得就成了非洲的晋西北，乱成了一锅粥。

仗打到1979年，各方发现，谁都没法独大，再加上外部有非盟前身——非洲统一组织从中斡旋，各方开始谈判，结果就是不打了，成立一个”全国团结过渡政府“。表面叫团结，其实就是大家都在新政府里当个官，但矛盾是一点没化解。光在首都街头，就有五支不同的军队在巡逻。仅仅几个星期之后，哈布雷和古库尼爆发武装冲突，内战再起。古库尼直接向利比亚求援，拿着卡大佐赞助的装备，攻下了乍得国土的五分之四。1981年，古库尼还一度打算和利比亚合并，但全国上下一片反对，最后也没并成。

卡大佐想要吞并乍得未果，在乍得手伸得太长，还引来了西方阵营的注意。不论是美国还是法国，都不想看到利比亚做大做强，于是开始大力援助哈布雷。两个北方军事集团的对峙，演变成了美法联军与利比亚的战争。1984年，法国和利比亚经过秘密谈判，宣布同时从乍得撤军，但利比亚不按套路出牌，虽然局势恢复了平静，但就是不撤兵，还侵占着乍得北部的奥祖地区。

局势相对缓和后，哈布雷开始搞起了外交手腕，对内搞“民族和解”，1985年和南方游击队签了协议，收编了3000多游击队员。针对北边，他挖起了古库尼的墙角，和几个流亡国外的反对派，都签了和解协定。古库尼一看，这不行啊，拉上“大腿”卡大佐，往南方进攻，打算拼死一搏。但哈布雷再一次召唤了法国人，打退了“北傀”。军事失败下，古库尼政权的副主席都跑到了巴黎，宣布辞职，古库尼彻底变成了孤家寡人，只能臣服于哈布雷。

古库尼失败后，利比亚丢掉了根据地，只能退守最后一道防线，也就是长期侵占的奥祖地区。 这个时候，卡大佐急了，“你们这群叛匪，给我老实呆着，看我派坦克来，把你们一个个都送上天！” 于是派出了装甲部队，要亲自下场。和他对阵的，就是这周刚去世的代比，面对利比亚的机械化部队，代比选择“换家”，开着400多辆丰田皮卡，拿着RPG和反坦克导弹，绕过正面利比亚军队，偷袭利比亚后方机场，还靠着皮卡的机动性绕后，把卡大佐的坦克，变成了一次性炮塔航天器，安东星直呼内行。仗打到9月，利军伤亡惨重，卡大佐也只能求和，退出了奥祖地区。这一战后，“皮卡战术”在全世界开花，丰田Hilux皮卡成了战争标配，不光是反政府武装，很多政府军也爱用。

收复北方后，哈布雷政权也元气大伤。为了避免重蹈前两任总统的覆辙，他先是废除了总理职位，再组建了特务部队，对国内反对派严防死守。控制了国内政局后，哈布雷开始在政府中安插自己部族的亲信，不少曾经立过功的部下也遭到了排挤，就连打赢利比亚的代比也不例外。

代比曾经和哈布雷并肩征战十多年，哈布雷重掌大权后，代比也当上了全国武装总司令。哈布雷为了架空代比，以“深造”的名义送他去法国军校学习，代比回国后，再让他当一个徒有虚名的“总统安全顾问”。1989年，代比联合军队企图造反，结果被镇压，他本人得到了邻国苏丹和利比亚的支持，逃到了苏丹。1990年，代比率领两千军队越过边境。作为曾经的军队最高指挥官，代比对乍得的军事部署了如指掌，一路屡战屡胜，不到一个月就占领了首都恩贾梅纳。

1990年12月5号，在法国的默许下，代比成为乍得总统，他在就任仪式上说：“我给你们带来的不是黄金，也不是钞票，而是自由”。三十年后，乍得人民既没有黄金、也没有钞票、更没有自由。时至今日，乍得依然是世界上最落后的国家之一。

代比夺权后，对外拉拢法国和美国，先是允许法国外籍军团驻扎首都，后来又加入美国提出的“泛萨赫勒倡议”，接受美军的训练和装备支援。对内，代比则恢复了名义上的多党制。有法国和美国撑腰，代比一边清剿叛军，一边巩固自己的权力。1996年，在法国人的支持下，代比赢得了总统选举，2001年再次连任。

政局稳定后，代比开始开发国内的石油。2003年，在世界银行和埃克森美孚公司的投资下，乍得国内的第一条输油管道“乍得——喀麦隆”管道完工，国内的石油终于可以途径喀麦隆，最终通过出海口卖到海外。然而，石油并没有给乍得民众带来财富。

根据世界银行的要求，乍得要把石油收入的百分之80，用于经济发展和改善居民生活条件，石油收入要由世界银行监督。但代比声称“安全”也是发展的必要条件，2005年修改《石油收入管理法》，挪用石油收入给军队购置装备打内战。从2004年到2013年期间，乍得从14个国家，买了1.94亿美元的军事装备来打内战。

幸运的独裁者总是相似的，不幸的独裁者各有各的不幸。代比也很识相，知道自己的统治基础是什么，自己只拿石油收入的百分之25，剩下的百分之40给了美国埃克森美孚公司，百分之35给了马来西亚石油公司。美国拿到石油开发权后，停止了对乍得人权和腐败的指责，大力支持代比连任，这很美国。

2005年，代比为了连任发起公投，取消了总统连任限制，结果遭到全国反对，叛军一度攻入首都，但在美国的支持下，代比很快清剿了叛军。2006年，代比成功连任总统，并亲自乘坐直升机指挥围剿叛军。靠着石油收入，代比不断巩固自己的地位，任用自己部族的成员进入政府内部，用石油资金奖励忠诚的部下。2008年，反政府武装再次攻入首都，但政府军在法国的支援下击退叛军。2016年，代比关闭了全国的互联网，再次赢得了大选。

花这么大篇幅介绍乍得的历史，是为了让大家知道一点，那就是在乍得，代比的统治十分不稳固，稍有风吹草动，就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最终导致总统战死沙场。接下来的时局变化可能会有些复杂，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记一记笔记。

前面我们讲到，乍得独立以来，几个国家元首，几乎全是靠军事政变上台。长达半个世纪的叛乱史，让乍得国内形成了一种普遍认同，认为“叛乱”是获得政治影响力的必经之路。成功了，可以问鼎中原，一统江山；输了，也可以和当局谈判，进内阁获得一官半职；再不济，也能逃到邻国利比亚、苏丹、尼日尔重整旗鼓，伺机东山再起。所以，尽管代比稳固政权后，不断挪用石油收入购置军备，镇压叛军，收买对手，但是在乍得，叛乱就如同家常便饭，永远无法被彻底消灭，永远会有投机客勾结外国资助者，试图夺取政权。前面我们提到，2008年，一支名为“民主与发展力量联盟”的叛军起义，一度攻入首都，代比在法国外籍军团的援助下击败了叛军，叛军一路向北逃窜，逃到了邻国利比亚的南部，试图东山再起，成了外部的不稳定因素。

而代比来自乍得东部的扎格哈瓦部落，这个部落只占乍得总人口的百分之1.5。虽然靠着卖石油获得的收入，代比不断收买部落成员，安插亲信进入政府和军队高层，让自家部落成为乍得最有权势的群体，但其内部，依然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而不断产生内讧。2007年，代比钦定的继承人，他的儿子卜拉欣·代比，在巴黎的公寓里被人暗杀。对代比统治不满的军政高层，其中有不少人和境外的反对势力里应外合，试图推翻政府取而代之，成了内部的不稳定因素。

2011年，利比亚局势变化，卡大佐和反对派，都希望利用这支逃到利比亚南部的乍得叛军。渐渐地，这些叛军通过给本地军阀当雇佣军而壮大。卡扎菲政府崩盘后，利比亚开始进入军阀割据的时代，北部沿海展开拉锯战，而广阔的利比亚南部则成了空白，这为乍得叛军提供了有力的资源补给和战略纵深。

不过时间久了，这些雇佣军内部分成了三派势力，其中有一支叫“乍得变革与和谐阵线”，简称FACT，据点在利比亚南部的朱夫拉省。2017年，利比亚的哈夫塔尔将军，派军队进入了朱夫拉省，和乍得叛军达成了互不侵犯条约。哈夫塔尔背靠俄、法等国际势力，而FACT又渐渐得到了哈夫塔尔的支持，军火自然不难搞到。有了哈大帅罩着，叛军的装备逐渐丰富了起来。

而各位再想想，代比剿匪，军费来源主要靠什么？没错，石油。2015年以后，国际油价暴跌，乍得政府收入也随之腰斩，对内开不起公务员工资，对外买不起先进军事装备。政府军几次试图深入北部沙漠平叛，但最终效果寥寥，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越做越大。

而代比背后撑腰的法国，同样是心有余而力不足。ISIS在中东的势力被剿灭后，残余势力逐渐逃窜到了萨赫勒地区，起名叫“博科圣地”，战斗力远超于非洲的几个酋长部落。法国外籍军团虽然多次组织了反恐行动，但也承受了巨大的伤亡，不愿再插手乍得的事务；而在乍得，法国公司不断遭到美国油气企业的排挤，本身也不剩多少利益了。所以这几年，法国也在谋划从这一带逐渐撤军，让反恐的主要任务由本国承担。

在利比亚，凭借着俄法的支持，军阀哈夫塔尔将军在局势稳定后，开始试图对外输出影响力。今年四月，趁着乍得国内举行大选，FACT叛军越过边境，带着四百多辆装甲皮卡一路挥师南下，装备之精良让乍得政府军都倍感压力。

而代比，作为一个靠军事政变上台的国家元首，曾经的武装部队总司令，也害怕哪一天前线再来一个“黄袍加身”，所以总是喜欢亲自上前线监督平叛，但这一次，他显然是失算了，在距离首都只有三百公里的地方被叛军杀死。总统的儿子临时接过指挥棒，上前线指挥，如果这次依然无法镇压住叛乱，那乍得局势何去何从，驻扎在首都的法国外籍军团，到时候会表态的。

最后，我再说一些我自己的观点。中国和欧洲，很早就建立了完整的官僚体制，所以在不知不觉中，我们总是会把“国家”这个词想的太高了。二战之后，世界上出现了太多披着国家外衣的“部落”，边境全是直线，既没有民族认同，也没有官僚系统，整个国家不过是一个分赃机器。有学者在乍得，居然识别出了两百五十多个族群，这些所谓的“族群”，说白了就是没有进入现代化的原始部落社会，几百个原始部落恰好居住在这个被殖民者起名叫“乍得”的土地上，哪个部落能镇得住别的部落，谁就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法国人在乍得殖民，只沿着南部的沙里河一带建立了有限的官僚系统，而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地区，唯一能运行的秩序，就是代比的强权，父死子继，天经地义；上台，就是为了光明正大的腐败。2016年2月，一个高中生在乍得首都恩贾梅纳遭到轮奸，强奸她的人，居然有一个是乍得部长的儿子，四个是军队将领的儿子，视频还被强奸犯发到了网上。没有文明，只有弱肉强食。

而乍得，无论这次赢的是政府军还是叛军，我认为这个国家都不会好，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一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