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安宁:一个癌症病人之死(五)_风闻
姬安宁观察-2021-04-15 16:15
去美国和澳大利亚都不太现实,孔正林只好寄希望于香港,最后打听到了,人家香港医院,如果用这种药,必须让病人本人去,符合一定标准的才叫使用,这比较麻烦。
随后在一个百度贴吧里发现了这种药品的销售线索,有人愿意用一半的价格卖给病人,原因是他父亲已经去世,这种药没有用了。但弟兄俩经过讨论,认为这中间的玄虚太多,于是放弃了。
接着又想到去澳大利亚代购,但问题是,这种药太贵,万一弄个假药怎么办?于是也放弃了。
在此期间,孔宝剑仍然在杭州四院继续治疗,用过去的药,用过去的手段,但似乎都收效甚微。
又过了半个月,孔宝剑做出决定,要回老家,两个儿子怎么劝也劝不住,张敏英也劝不住,孔宝剑的想法是,看来这种病也没有办法了,我干脆死在家里吧,杭州尽管是人间天堂,但终究不是我的故乡,如果出个事情,就太意外了。
一个癌症病人的家庭,就是一个沮丧的家庭;一个癌症病人的家庭,就是一个窒息的家庭。自从孔宝剑得病,这个家庭的人就没有真正笑过,自从孔宝剑得病,这个家庭的人就没有真正高兴过。
孔宝剑这弟兄三个,原来都是好说好笑,没想到,孔宝剑一得病,大家都不会笑了,首先是孔宝剑不会笑了,接着是大哥孔宝胜不会笑了,接着是弟弟孔宝明不会笑了。
不会笑,不是说他们一点不笑,而是说,他们的笑都是假笑,都是应酬的笑。孔宝剑开始回忆过去,思考人生,他总是想,如果自己还在打工,即便是这六年的二、三百多万不赚,他也愿意,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健康是永远的财富。
孔宝胜今年已经60岁了,眼看着弟弟不到50岁就病成这个样子,他也马上知道了人生无常,经常在微信朋友圈发感叹人生的文字,深深地意识到,身体是幸福的本钱,快乐是永远的财富。
孔宝明比孔宝剑小四岁,看着二哥一天天衰弱下去,他对自己强健的体魄也好像失去了信心,再正常的身体,也搁不住一次的不正常。他从此开始相信,身体是命运的本钱,情感是永远的财富。
孔贝贝这个做为和孔宝剑最能谈得来的侄子,从此之后开始减肥,几乎每天都要到健身房。
回到家里,孔宝剑就感觉自己大不如前了,肝区痛在加剧,腹水又出现了,腹胀得厉害,下腹部还经常疼痛,张敏英吃惊地发现,孔宝剑的眼珠子开始发黄,尿也开始发黄。
这一次是小儿子陪父母回来的,在家歇了一天,他们就到了150医院,这是本地最负盛名的大医院。
一个相貌温柔敦厚的赵大夫接待了他们,看了递上来的病历和各种报告单,又看了一下孔宝剑的眼睛,问了尿的颜色,仔细地看了孔宝剑的皮肤,然后又开始让孔宝剑去做检查。
拿着刚做的检查单子,赵大夫把孔正林单独叫到了一边,说,“你父亲这病已经到了后期,黄疸已经出现了,这是本病的最大特点,现在的治疗就是,一个减轻他的痛苦,一个是补充营养,一个是换一种药进行化疗,你们觉得怎么样?”
孔正林说:“你的意思是,治好已经不可能了?”
赵大夫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尽量采取正确的治疗手段,让他尽可能的恢复,但是你也知道,这其中的难度很大。”
孔正林说:“好,赵大夫,你尽量给我爸治吧,我相信你们!”
就这样,孔宝剑住进了150医院。
而在杭州,大儿子孔方林正在通过熟人联系香港龙城大药房,据说这里有PD-1,他和弟弟商量,这是挽救父亲的最后一招棋,必须给父亲用上,否则他们将来会后悔的。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龙城大药房现在没货,需要等待,孔方林无奈,只好随时打听香港方面的消息。
而此刻的孔宝剑,看着进进出出的白大褂,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表情已经麻木。他似乎十分沮丧,他已经知道,死亡不可避免,再努力也没用,因为截至目前,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而且又出现了黄疸,这种黄疸越来越重,以至于自己看上去像一个黄人一样。
去了那么多的医院,见过那么多的大夫,孔宝剑也看出来了,医院有时候是可以救人的,但在大多数时候,是可以放心死人的。孔宝剑有一种父辈农民的固执,那就是,要死必须死在自己家里,而不能死在医院里。
这个阶段,孔宝剑尽管虚弱,他仍然可以自己上厕所,虽然走路无力,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然而,他仍然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治疗了三周,黄疸减轻了,这让孔宝剑和家人感觉不错,但是其它症状并没有减轻,比如肝区痛和腹胀,这一次的腹水有点顽固,看来是有点升级了。
又过了半个月,孔宝剑的各项指标并没有多少改善,孔正林跟他哥打电话,问那药怎么样?孔方林说,还没有到货。
孔正林急了,便跟主管医生说:“赵大夫,我们在上海肿瘤医院,那里的专家给我爸推荐了PD-1,但是各地都没货,香港也暂时没货,你们这里能搞到吗?”
赵大夫摘下眼镜说:“PD-1?是呀,但你肯定知道,这个药并不一定对每一个人都有效,还那么贵!”
孔正林说:“不管多贵,我想给我爸试一下,不然的话,万一他去世了,我们会后悔的,我爸太年轻了,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赵大夫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我必须告诉你,这一种药的有效率并不是很高,你可能也知道,它主要针对的是黑色素瘤和小细胞肺癌,这是美国默沙东公司制造的,美国前总统卡特曾经给这种药做过代言。”
孔正林说:“咱们这个医院有药吗?或者说你能不能替我们搞到?”
赵大夫说:“我们医院没有这种药,我可以给你问一问。”
三天后,赵大夫把孔正林叫了过来,此刻孔方林也从杭州回来,赵大夫说:“这个药我问到了,就是太贵,你们愿意使用吗?”
孔正林迫不及待地说:“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一个疗程六针,我们都知道的。”
赵大夫说:“一针3、5万,你们可以接受吗?你肯定也知道,目前国内这种药不好找。”
孔方林说:“接受,接受,一个疗程六针,我们都知道。”
赵大夫说:“毕竟这种药太贵了,我不建议你们使用六针,你们可以先买两针,如果有效,就用下去,如果无效,就不需要再用了,毕竟这钱太多了,一般家庭难以承受。”
孔正林说:“好,好,谢谢赵大夫,我们到处找,没有想到,在这里找到了这种药。”
接下来的时间,孔宝剑开始使用PD-1,第一针下去,好像没有效果,弟兄俩的心都凉了,第二针下去,依然没有效果,弟兄俩的心彻底寒了。
跟弟兄两个商量之后,赵大夫中止了这种药的使用,他略带伤感地说,“癌症治疗难度非常大,这种药是一种抑制剂,试图唤起体内的免疫细胞,把隐藏的癌细胞一网打尽,但是很遗憾,在你们父亲身上无效。”
孔正林说:“没事,赵大夫,不管怎么样,我们尽心了,也尽力了。”
孔方林突然问道:“赵大夫,你看我爸这种情况,还能活多长时间?”
赵大夫说:“两个多月,我想是这样。”
孔正林立马哭了,但他强忍住自己的眼泪,对哥哥说:“要是这样算下来,确实没有活过两年。”
孔方林说:“啥意思?”
孔正林说:“在301医院的时候,我有一次问那个王副主任,他给我说,你父亲的生存时间不会超过两年。”
又住了一周,孔宝剑已经越来越瘦了,身体越来越衰弱了,表情淡漠,肝区痛和腹疼,用着止痛药不太明显,但腹水持续加重。
赵大夫对孔方林和孔正林说:“可以出院了,回去好好休息。”
孔正林说:“是不是没有一点办法了?”
赵大夫说:“是的,这种病本身的治愈率极低,你们希望他活下来的心情,我充分了解,做为医生,也希望出现奇迹,更希望他能成为那幸运的5%,但是现在看来,失败了。”
孔方林说:“那就回到家里等那一天?”
赵大夫说:“是的,疼痛的话,给些止痛药,营养跟不上,就给些营养药。”
孔正林说:“不用再到别的医院看看?”
赵大夫说:“当然可以去,但我想,最后时刻,还是让他平静地离开。”
就这样,孔宝剑坐车回到家里,两个儿子和女儿天天围在身边,大哥孔宝胜一天往这里跑一趟,弟弟孔宝明两天来看一次,两个姐姐和两个妹妹也经常来看。杭州的厂也停了,两个儿媳带着两个孙子也都回来了,张敏英忙前忙后照顾着病人,又接待着大家。
回家第四天,这个胡同里的肝癌患者——63岁的老李去世了,而在年前,那位71岁的肺癌患者老左也已经去世了。
孔宝剑听到这个消息,很少见地微笑道:“不错,我是最后一名,看来这事是按着年龄顺序来的。”
女儿孔蔚蓝安慰道:“爸,你没事,你肯定会好的。”孔蔚蓝的生身父亲也得了癌症,58岁,胃癌,刚刚做完手术,这样的双重打击,让他几乎痛不欲生。
孔宝剑微弱地笑道:“我知道,大局已定,我在等待这一天,其实想起来,死也是一件好事。”
孔蔚蓝扭头看了张敏英一眼,张敏英赶忙过来说:“你说到哪里去了,你这病跟他们的不一样,会好的。”
孔宝剑说:“到上帝那里就好了。”
孔正林说:“没有上帝,你要好好活着。”
孔方林也说:“这个世界没有天堂。”
孔宝剑惨笑道:“有的,我就要上天堂了。”
张敏英说:“你今天是怎么了,光说这不吉利的话。”
孔宝剑说:“因为再不说,就没有时间了。”
孔正林给大家使了一个眼色,说:“爸,其实我知道,这个世界有上帝,也有天堂,我希望你到了那里,能够永远快乐。”
孔方林说:“每个人都要上天堂,那是一个好地方。”
